借贾修真作者:木天道境
第32节
长袍男子挥了挥手:“那就赶紧起锚走人!到太仓就把我放下。”
那壮汉面有难色,想了想道:“老甄爷的吩咐,这回得紧着点走,恐怕要到莱阳才能靠一下岸了。”
一听是老爹说话,男子也没了脾气,闭了闭眼道:“成了成了,唉,我恨不得现在就下去才好。这鬼天气,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心里怪怪的。”
那壮汉咧了嘴笑道:“甄爷说笑了,俺们这些粗人只会驶个船,若是没有甄爷这样的明白人在船上,那起子歪毛油子拦了咱们就没个能应对的人了,还得辛苦甄爷。您里面坐会儿,这天气看着渗人,咱们船大,不怕它。待出了这片滩子,打德庆口里一出去,就算万事大吉。您先里头坐着吃点酒也好。”
那男子听了劝往舱内走,嘴里还道:“偏你们规矩多!若是一早不拦着我带上杨柳儿,这会儿我管你到哪儿靠岸?”
壮汉一边引路一边点头哈腰得赔笑:“没法子,没法子,祖宗规矩,怕阴人上船冲撞了海龙王。您先吃点酒,我让小荸荠几个上来陪您热闹热闹。”
两人还没走到舱口,就见远远河口处,灯火通明的几艘船朝着驶来。便都住了话头,壮汉皱了眉头,想着对方的来历,长袍男子心里却越来越觉着不安起来。船队驶近,只见对面甲板上立着数人,当中一个锦鸡朝服面有病容,不是林如海又是哪个?
甄珏心里一凛,生出几分忌惮来,暗暗骂道:“这老东西怎么还没咽气!”却怕又是谁走漏了什么风声,自己却不宜露面。
正要避身舱内,就听那船上有人道:“前方船只听真,方有人投状盐课,告有船贩运私盐北上,衙门已出搜令在此!减速泊船,放下绳桥!”
庞老大一听了这话,猛咽一口口水,直盯盯看着甄珏。甄珏心下恼怒,想了想到底还是朝了船头走去,笑着朝来船拱手道:“小侄见过林大人!”
那头似乎商议了下,才又扬声道:“来者何人?”
甄珏气恼,却不得不回道:“小侄甄珏,见过林大人。”
那头才道:“原来是甄家大公子,如此更好。请大公子速速泊船,我等先完了公事再叙交情。”
甄珏气笑了,他道:“此事恐有误会,此趟乃是往京中进鲜去的,因漕运排船过多,怕耽搁了宫中贵人的喜好,才转走了海上。一应文书俱全的,小侄可派人奉前,请大人过目。”
那头却是油盐不进,仍是道:“我们刚才从德庆口出来,并未见着此月内有贵府报关船只,甄公子所言文书不知何意。盐课搜令在此,恐难因公子一言而退,还请公子速速放下绳桥,我等检视过后登记放行,以免误了贵府要事。”
如此两下往来不下十几回合,却是一边不肯放行,一边不肯让人上船看查,场面胶着。天色渐晚,几个穿着水靠的精瘦汉子从下头上来,冲甄珏回道:“回禀少爷,那头后边并没有旁的人手了。”
甄珏问道:“就那三艘半大船?后头没有别的了?”
几人回道:“小的们越过了他们探查过,确实没有。”
甄珏点点头,闭上眼睛,好半晌,才忽然道:“庞老大,行令,全队往口外开。”
庞老大一愣,问道:“甄爷,那……那他们来追我们怎么办?”
甄珏仍旧未睁眼,缓缓道:“往外开,到海面上,若是还追过来……就撞上去……一个不留。”
庞老大打了个寒战,心里只盼着对方不要那么呆愣,钱再多也没命要紧啊!行了一礼,领命去了。
果然片刻后那队福船缓缓调偏了方向,欲让过盐课衙门的船,往外驶去。林如海岂能让他轻易如愿?一艘小船放了下来,贴着水面绕过礁岩,往福船船队后头一处深港去了。
这头林如海又让放下了几艘小船,吩咐一众跟班道:“今日看来难以善了,我本也时日无多,且为主尽忠,死而后已,也是臣子本分。你们却不必如此,速速乘了船往河口去,无需多言。”
有几个忠心的便不肯走,林如海笑笑道:“白填了命做什么?若真的感念我,不如回去看看能不能请着救兵来,才是要紧。”几人听了有理,才跟着去了。
三艘船上剩余不过二三十人,却都不是盐课衙门的,林如海看着墨延松道:“你这会儿的蒲扇看起来就合适多了。”
墨延松一脸兴奋地摇着扇子,嘴里道:“那是那是,我也学诸葛亮借一回东风,他那才烧几个人,我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银子!嘿哟,一个个都争得脸也不要命也不要了,看本仙人手段!可惜太多了些,我要来也没用,还是要便宜旁人,啧啧。”
说着话,叫过两个人来问了几句后头的安排,却发现有一个不该在这里的人,“你,小丫头,你什么时候上来的?!快走快走,这里可没什么热闹好看!”
妫柳一脸木然道:“姑娘说这几日老爷神色有异,让我看着点。老爷这是要干什么?”
林如海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这话也不知道要怎么说,妫柳却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指头大小的小香囊来,递给林如海道:“这是姑娘给老爷做的平安符,让我拿给老爷的,我看老爷不在衙门,就跟出来了。还请老爷戴上吧。”
林如海接过来看,鼓鼓囊囊半指大小一个,上头只绣着纤细的两字“平安”,两头都有细线密密缝了。妫柳看了眼外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林如海抚着平安符的指头一痛,一滴血珠子渗出来正好渗进了符里头。
妫柳恍若未见,木然道:“请老爷将平安符挂在颈间,我好回去给姑娘交代。”虽情势诡异,林如海闻言却是心里大痛。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又有墨延松辛嬷嬷几个在旁提点,林如海已大略知晓了林黛玉在贾府的日子。到底父女血亲,如今虽是权谋之事,奈何却是真要同女儿别离,天下也没有万全的事,不知到底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父女重聚。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就这么点血脉,如今却不得不抛却,不知没了自己这棵老树,恍若孤女的日子要如何过得,一时百感交集。
墨延松在一旁看不过了,道:“这事情从头到尾也推演过几回了,也作了万全的准备,如海兄怎么这会儿忽的惺惺作态起来了!”
林如海抹抹脸,将那平安符挂在了衣内,道一句:“稍等。”
从一边桌上取了笔墨信纸,飞速写起来,片刻后,将一封书信交给妫柳,长叹道:“我知你是贾府珠大奶奶的人,没想到当年不过略伸手相帮,这点子人情却得她几番回报,想来是个心底忠厚之人。这信你帮我交予我那侄媳,却是我厚颜相托,快去吧。”
又有几人上来回道:“都已备好了。”墨延松也不耐烦了,便挥手哄妫柳道:“去吧去吧,一会儿动静大了,别吓着自己。”
妫柳行了一礼,顾自退下了,这会儿也没人有闲心去管她上了哪艘小船。
甄珏拿定了主意,几艘福船调了方向,正欲缓缓加速。却见林如海坐的那几艘小船也动了起来,看来竟是要追来的意思,心下恚怒,骂道:“不知死活!”原想着他们恐怕还要喊什么废话,自己不理便是,或是哄他们落帆站定了,待会儿冲撞过去倒省事许多。哪想到那船到了跟前竟也不上前来,也不喊话,只跟着他们往口外海面去了。
心中冷笑,更不多言。渐至开阔处,正要吩咐细看,却见半空中一个火球不知从何处下来落到了甲板上,砰地一声炸开了,流火四散。众人皆惊,庞老大一边招呼着人灭火,一边招呼船上的弓箭手探查敌情。片刻,又一个火球来袭,这回却是看清了,这妖异玩意便是从林如海座船后头跟着的其中一条船上射来的。
甄珏大怒,骂道:“林海,老匹夫,你这是何意?!”
却不闻对面一点声响,甄珏对庞老大道:“直接冲过去,撞沉了完事!鲨鱼帮的都下去,别给我留活口!”庞老大此时也动了真怒,二话不说便去吩咐了。
哪知他这里还没来得及动弹,林如海乘的那船竟已直直地冲着甄珏所在的头船撞了过来,轰然一声,烈焰扬起数丈之高,一层黑油浮出水面,大火循着油面四散,将大船围在了当间,熊熊燃烧起来。
甄珏大惊,由来水火不容,怎么还有不怕水的火,这可如何是好。庞老大却有两分见识,大惊失色喊道:“火油!火油!如何会有这许多火油!”这边正乱着,又听几声轰鸣,却是又有两艘船被撞上了,烈火蔓延。
待闽浙总督乘了靖远舰带了东海海师将德庆口围上时,海上已烧成炼狱。几艘官船从河口驶出,也被眼前场景惊得目瞪口呆。甄应嘉正抖着手指让救人,轰天一声大响,火海中福船船队的头船竟生生炸开了,甄应嘉一口气哽住,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火借风势,根本靠近不得,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裂成两半的福船缓缓倾斜下沉,伴着凄惨人声,多少年后亲历此事之人想起那晚的场景还不由得心中泛寒。
呈到御前的明摺上道,盐课衙门闻报有大盐枭数人集中贩运私盐北上,扬州巡盐御史率众前往查证,双方与德庆口外发生冲突,盐课船只遭袭被毁,盐枭船队亦尽数沉没。由于当日恰逢乌风暴,双方冲突又起大火,待东海海师赶到场面已然失控。事后清场,海上焦尸无算,巡盐御史林如海生死不明,另有江宁织造甄家长房长子甄珏受匪徒胁迫,于混乱中身死,尸身已由甄家领回。云云。
一时朝野震惊,江南已如国之疮痈,也是众人心知肚明之事,此番却以七八条大型福船,百十人性命,连带着一名朝廷大员同江南大族嫡子的阵势摊在了世人面前,想要再撇过脸去当做未曾看见却是难了。
圣上震怒,号令彻查,东海海师封锁沿线港口,各家船队登记船只清点,官办盐场核数,漕帮海龙帮等专司水运的帮派亦遭盘查。有官员欲求老圣上旨意,可这巡盐御史还是老圣上在位时钦点的心腹,如今竟遭残害,江南局势危急至此,盐枭巨贾嚣张至此,已与谋乱无异,便是老圣人也说不得什么。
这百十条命的大案,只怕再来百十条命也不够填的。一时江南四处起火,让人首尾难顾,无数官、商、民牵连其内,各司衙牢房人满为患,几处要职更是如走马灯般换起人来。
甚嚣尘上之时,自无人主意到一支九洲商行的中型船队,载了些南边的土产稻米悄悄由东海海师常年海训之地行至京都,过了城闸,在九洲商行的一处内城小码头卸了货。乌黑包铁箱子齐整一色,来搬抬的也不是寻常挑夫,虽也是劳力打扮,那脚步行止却眼见着是有功夫在身的。
闽浙总督亲书的暗摺比明摺早到半日,林如海身中剧毒已存死志,愿以残躯助圣上打开江南局面。他凭一己之力生生将江南这两年的盐税商税银子拦在了德庆口,又安排人借火势助东海海师将几条福船上装载的白银货物转到军舰之上运回军港。却没想到甄珏会命船只直接冲撞,闽浙总督早已派了人搜救,截止奏报之日依然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信王看过皇帝递过来的摺子,苦笑道:“这个功劳太大了些!”如今局势比人强,老头子也不能多说什么,正好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将江南搅浑,楔进去几颗钉子,说是林如海一人拿下江南都不为过。
皇帝亦无奈道:“偏这老小子连个后人都无,朕想要封赏都只能追封他祖宗。”
信王摇头道:“原还当他是个软骨头的墙头草,懒得看顾,如今看来却是错了,这般心智手段,实在可惜了。”
皇帝点头道:“是朕错了,错过了一位能臣。”想了想吩咐身边太监道:“让人去查一查,林家还有什么人没有。”吩咐完转了脸看着窗外,灯火中神色不清,只能听到隐隐声响:“嗤,甄家……”
☆、179回京
黛玉呆坐窗前,身形比前阵子又清瘦了好些,怔怔地坐着,两行清泪自脸上蜿蜒而下。墨鸽儿端了茶进来,便看见这样子,叹口气道:“姑娘……”
老爷若是知道,定也不想姑娘如此伤心的;姑娘伤心坏了身子,老爷更不能安心;如今并无消息说老爷必定如何了,姑娘莫要自苦……凡此等等,能劝的话车轱辘来回说也不知道被几个人说了几百几千几万遍,到后来,更像是例行公事,倒不像安慰姑娘的。
辛嬷嬷进来看了,忍不住也红了眼圈,墨鸽儿暗叹一声,得,这位也指不上了。辛嬷嬷原是来当教养嬷嬷的,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些时日林家出了这样大事,黛玉的言行却让她生了真心。这凡事关心则乱说的是一点没错,这一旦真心疼惜起来,黛玉一掉泪她就忍不住心里发酸陪着掉泪,哪里还有原先雷厉风行第一嬷嬷的风范。
妫柳匆匆打外回来,林大人的书信明说了是给大奶奶的,自己这里不好离人,只好传信给了命主,待其过来取信。方才总算交了出去,这才赶着过来伺候姑娘。侍奉傀儡有身主和命主,如今妫柳的命主却是阿土,李纨虽附了神识指引阿土,却算不得真命。而身主自然就是她该侍奉的黛玉了。
墨鸽儿见妫柳来了,愤愤道:“你这些时日都跑哪儿去了!如今你可是姑娘贴身的伺候人,不是跑江湖的浪荡儿,转眼就不见了人,大半夜的也不晓得就去哪儿了,要是传出什么来,你可担待得起?!”
妫柳回她一个白眼,这小丫头除了嗓门大真是屁事没用,啧啧。洗心里想着,脚下已走到了黛玉跟前,低了头道:“姑娘,你可伤心什么呢?”
墨鸽儿正要往外走的,脚下一个磕绊差点没摔个马趴,这叫什么话?有这么安慰人的?!
黛玉犹自怔怔不语,妫柳顾自道:“那日……那日我也去了德庆口……”声音却低,墨鸽儿同辛嬷嬷已走了出去,黛玉蓦地抬了头,一双泪眼死死盯着妫柳。
妫柳舔舔嘴唇道:“姑娘不是让我看着老爷点,那日晚了,老爷忽地叫上墨先生几个又换上了官服,我手里也没什么活儿便跟出去看看。”
黛玉颤抖着嘴唇,大颗大颗泪珠滴下来,妫柳想不通自己哪句话值得这样哭的,莫不是想错了,还是硬着头皮接着道:“我将姑娘先前做的平安符给了老爷,老爷便让我赶紧回来。”黛玉一伸手抓住了妫柳的胳膊,已泣不成声,。
妫柳忙赶着把话说完:“我想我若就这么回来也难对姑娘交代啊,就又……又多待了会儿。嗯,老爷他们的船上都是火油,那几艘大船还没来得及冲过来就被点着了……咱们船上剩下的都是会水的,事成了就都上了后头来的舰上。那大船上倒是不少人……”
有几个想要保着个人逃出来,刚好被我看到就给扔回去了……这个话还是不要同姑娘说了吧……“老爷没事啊,我看老爷被一艘大船接上去了,看样子是要远航的。”再说他佩着避水珠跟定风珠的“猎蛟符”,在这海上如履平地,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黛玉犹自哭着,又抽噎了几声,忽然停了下来,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妫柳,妫柳慢慢往后移了移身子,心道此处境界修者端得诡异,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正疑惑间,黛玉两手紧抓了她急声问道:“你、你、你说你看到爹爹被救了?”
妫柳连连点头,黛玉又问:“你没看错?你可看真了?爹爹若是得救了如何到如今都没有消息?”
妫柳心想那船是往深海里去的,不晓得要去哪里,自然这里没有消息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不知要如何解释,黛玉那里又问道:“爹爹被救时可还……可还好?……你……你离得远不远?看得可真?”
妫柳心说我跟过去看得真真的,这话却又不太好说,这里的人好似都不会这个,凡事都爱倚赖外物,想了想,斟酌着道:“当时我在一艘小船上,离得不算太远。老爷不是被救的,是被接上船去的。老爷上船那会儿,这边的大船还没着火呢。姑娘放心,那船看着似要远航的,一时半会儿自然传不得消息过来。如今海上货船不少,过些日子说不定就有信来了。”
黛玉睁大了眼睛盯着妫柳看了半天,忽然抱着她放声大哭起来。妫柳僵了身子,不晓得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半晌,黛玉才放开了妫柳,不好意思地笑道:“妫柳姐姐,你莫要慌,我,我是太高兴了。”
黛玉总算能打起精神来,辛嬷嬷几个都深感欣慰。如今林如海下落不明,黛玉也不能一直孤身住在扬州,恐怕还是要寄居贾府,这下便有很多事需要料理。
之前林如海同莫延松处理的都是林府历代所积家财,明面上的东西却并未动过。林家数代出身显赫的主母们个个嫁妆不菲,又经过了几代的经营,光陪嫁的铺子田地就是个不小的数目,更何况那些堆在后楼上库里的珍玩古董。祖上又是列侯,所得封赏的田地庄园也是明面上有数的,自然也未曾动过。
如今林家就黛玉一人,又要上京去的,这到底要带哪些东西上京,余者有做如何处置却是需黛玉拿主意的。幸好林如海数月前病重卧床时便已遣散了后院姬妾,若不然这会子又是一个麻烦。
好在有容掌事同老管家林清在,事情虽多,却也进行得有条不紊。一边清点库房,一边又将在南边的田地铺子盘了一回账,揪出了几个蛀虫杀鸡儆猴,另派了得用的掌柜账房。
这里正忙着,住在林府的贾琏却接了贾府的急报,道是贾元春获封贵妃加封凤藻宫尚书,府里有要事相商,催他尽快带了黛玉回京。若是不知林如海去向,心如死灰之下,说不得黛玉就跟着走了。
只如今她心心念念要替老父守着家门,自然不能这么不管不顾地离开,便对贾琏道:“琏二哥哥,我这里还有些琐事未完,尚需时日。二哥哥若是着急不如先行回府,待我处理完家里杂务再带人进京。这回进京,人手跟船只恐怕都不会少,二哥哥倒无需担心我孤身上京会有何不妥。”
贾琏便道:“林妹妹府里事情若多,不如为兄来帮忙处理也罢,你一女孩子家,又未曾当过家理过事,哪里烦的过来。若是交予为兄,或者能快些完事,也好早点回府,老太太太太同宝玉并姐妹几个都十分惦念你。”
黛玉推辞道:“府里点算的杂事怎好烦劳二哥哥,二哥哥若等得,就烦劳再宽坐几日;若是等不得了,先行也可。”
贾琏又劝两句,奈何容掌事辛嬷嬷早有交代,自家家事让人插手哪怕是亲戚也不太妥当。贾琏见黛玉油盐不进,心下也有两分懊恼,又给府里去了份急件,自己也收拾东西准备先回去了。
贾府尚未回信,先前遣回去的小厮却早到了,带来了贾母同王夫人的书信,贾琏看完沉吟半日,又去寻了黛玉,却被告知黛玉带了管家几个去姑苏了,恐怕要些日子才会回来。贾琏无奈,心知林家事务自己是插不上手了,却也怨不得自己。
且如今贾府里也是事情不断,前阵子刚死了东府秦氏,这会子出了这样大喜,也不能一直没个跑腿办事的人,便留了口信自带了人要先行回京。恰好此前黛玉之师贾雨村得了王子腾的保,要赴京待选京官,他之前又同贾府连了宗的,这回见了贾琏,两人整好一路作伴。
贾琏一走,黛玉越发没了顾忌。待将扬州林府的清点出来的库房箱笼运往姑苏老宅后,又在林家祖宅里住了半月。旁人也罢了,倒是妫柳见林家这宅子竟很有几个风水阵在,且是借自天然的,不由得有些技痒,少不得要帮着查漏补缺描补描补。黛玉如今待她倒不似奴仆,既知她身负功夫,又能冒了那样大风险替自己看顾老父,自然存了感激,如今倒是当同伴相待多些。
江南官场风起云涌,林如海生死不明,朝廷却无片言提及,只在江苏巡抚连着换了三位之后,将两淮盐运监察的职权交予巡抚暂代了。与此同时,几处临河近山的地方忽起了几个大工程,若是有京都周边的人来看过,便会发现其样式与曾在京中掀起讨论风潮的“围水工场”很有几分相似。
因林如海并未曾定生死,江南局势又不明朗,直至黛玉带人回京,都无人到访过。先时黛玉还曾同容掌事商议是否要替林如海大办丧事,容掌事便一力阻止了,后来听了妫柳所言,黛玉也彻底歇了这心思。
如今已将林家在江南的产业安排明白,留了管家林清在姑苏老宅节制,每年再由容掌事派人来查账核对,又有成家同汪家在后头照应,自然不会有什么差错,只是这事黛玉却是不甚知晓了。
林府本就人口稀少,仆役也不算多,又有三代必放的规矩,这回剩下几十个奴仆。管家一一问过,将愿意走的都发还了身价银子又另给了份盘缠遣散了。剩余几家或者安排到了姑苏宅子,或者跟黛玉进京,扬州的宅子原本是想要出手的,容掌事却道这虽不是老宅子,却是黛玉出生地,很该留着。
黛玉听了也罢了,便留了下来,好在这宅院也不算大,林清自会派人看顾也不必多说。如此等等,皆都妥当了,问天择期选定了日子,林黛玉带着一众仆从并四艘船只往北上进京。
一路无话,黛玉本想给贾府送信的,容掌事却道如今贾府忙着封妃的事,恐怕一时不得空闲,且黛玉这次回京也要先回林府处置林家在北边的产业,一时半会也还去不得贾府,不如等到了京城,再给贾府送信不迟。黛玉听了也有几分道理,又想着自家老父下落不明,贾府却是一片欢腾相庆,也不愿意去凑这个热闹,索性歇了心。到了码头,早有林家车轿等候,妫柳同墨鸽儿陪着黛玉上了车,容掌事同辛嬷嬷同乘,余者也各自上了车轿,一路往城东林府去了。
林黛玉进京的消息贾府并未得知,却有条陈送到了御前。
皇帝道:“林如海如今生死不明,这姑娘行事倒也很是稳重,难为她了。”
信王却道:“那贾家还不知道自家是走了什么运道呢!只是皇兄,你这封赏实在有些乱了,放着正主儿不封,去封个外三路的侄女儿,这可说不过去。”
皇帝挑挑眉:“这阵子我们下了如此重手,总要给点脸面,这贾元春是太后同贵太妃都看中的,他家老爷子又跟父皇有交情……这么着看来,我到底还是给老臣们几分脸面的不是?”
信王冷笑,你给老臣脸面怎么不给在朝中有势力的老臣呢?尽挑些破落户大肆封诰,这是打了过两年还能把位置空出来的主意不是?只是这话却不宜说了,哼哼两声道:“且这么一出,好似皇兄心里有愧,手段尚且不足,倒像怕了谁似的!可惜了林如海了。”
皇帝看信王一眼,也有两分不好意思,咳嗽一声道:“凡事都要顺势而为,时机不到不可轻举妄动。”
黛玉在家修整了两日,才让人给贾府送了信去,贾母接了信大惊,一边遣人去接黛玉,另一边又把贾琏叫来训了一顿。贾琏真当冤枉,这回来之后,又是各处请酒,又是起宴,哪里得过空!且刚又出了圣上准允宫妃省亲的事儿,更是忙得脚不点地了,哪里有空去盯着林家?却是不好跟贾母拧着,乖乖挨了骂,又插科打诨卖一通乖,贾母原来也是极疼他的,见他这二皮脸的样子也乐了,只赶紧让人备车去接黛玉来。
周瑞家的带了人去了半日,却是空着手回来的,来回话道:“林姑娘问老太太跟太太并奶奶姑娘们好,林姑娘这两日刚到京中,家里还有许多琐事未曾安排妥当,说过两日便带人来给老太太请安,请老太太恕罪。”
贾母这头不动声色地让周瑞家的下去,心下却琢磨开了——黛玉年幼,如今林如海又没了,自己就成了这世上同她最亲的人了,怎么这回京也没有通知府里去接,一回来就先回林府去了不说,这送了信来遣人去接都没接过来。这是要同府里生分的意思?这如今她一介孤女,贾府便是唯一的依仗了,以黛玉的灵透心性万不会做这样傻事。那又是为何这般行事?莫非……莫非是遭了什么人挑拨?
越想心下越疑,便让人把李纨叫了来,吩咐她道:“如今府里事杂人多,你林妹妹回来了却没住到家来,刚遣了人去接也不曾接来,我怕奴才们嘴笨心拙说不对话。且她如今孤零零一个在外头住着,我如何能放心!你便去跑这一遭,看看她那里可还妥当,问问到底怎么回事,若是能成,便接了她过来。这孩子遭了这么大罪,我不亲眼看见实在难安心!”正说着,凤姐来问元春省亲的事,李纨便领命下去,带了素云碧月坐了车往林家去了。
☆、180顶门立户
李纨一早收到了阿土传回的信件,林如海分毫不瞒把事情原委都说了个清楚。李纨一边赞叹世人心术厉害,一边担心黛玉不明真相过于伤心。
林如海临行前,先是通过戴一鸣将江南的底牌都翻开了给上头看,又以命相博将江南现状摊到了世人面前,河口烈火烧天,焦尸遍布,朝廷大员遇害,且双方势力先后到场,哪一件事都足以震惊朝野,何况这样的事不是发生在漠北寒原或是南疆丛林那样战争频发的地界,而是在天朝腹地的锦绣江南。江南又多文人墨客,泱泱之口谁能堵?
这个时候,正朔的好处便显示出来了。平民百姓不懂什么权术谋略,你一该当王爷的不好好当王爷,该当太上皇的不好好当太上皇,在百姓心里都叫做谋逆。没有“尚未定局”一说。
更不提林如海还将江南数年累积的财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地送到了九洲商行里头,等同进了当今的内库了。以一己之力,撕开了江南僵局不说,还送上现成的发作由头、顺藤摸瓜的图纸、确凿无误的罪证并通行天下的黄白之物。
皇帝只要还是个人,都得念林如海的好处。可惜自家这厉害的姑父没得个儿子在世,若是有,恐怕这份恩典落到他身上封侯拜相也不在话下。
心里辗转想着,车已行至林府,李纨刚下了车,黛玉便得了消息,紧着出来相迎。两下相见,黛玉虽比先前憔悴了些,却远比自己想的好。李纨略感欣慰揽住了她道:“还怕你不知道哭成个什么样儿了呢。”
黛玉听了这话便不由得眼眶一热,强笑道:“嫂子莫要招我了,我如今都不怎么哭了。”
李纨捏捏她胳膊,叹道:“看看,都瘦成什么样儿了。辛嬷嬷辛辛苦苦养出来的那么几两肉,都变成眼泪水流光了吧。”
黛玉低头一笑,回身看了眼跟着来的妫柳,拉了李纨往自己绣楼上去了,吩咐众人道:“我同嫂子说话,你们都出去吧,妫柳留下倒茶就行了。”
众人领了命都各自退下,黛玉才对李纨道:“我正要谢谢嫂子呢。”
说了跪倒便要磕头,李纨吓了一跳,赶紧拦住她,笑道:“我了是奉了老太太的命来看你的,你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黛玉流泪道:“若非嫂子给的药,恐怕爹爹都不能熬到这个时候。还有妫柳……嫂子受玉儿一拜。”
李纨硬给拉了起来,拿了帕子给她拭泪道:“傻了吧?医有医缘,那是林姑父的福缘,我不过是经了趟手,哪里至于你如此?”又看了看妫柳,道,“怎么还有这妮子的事儿呢?莫不是当真遇着劫匪了?”
说起妫柳,李纨自己对这锁灵傀也十分好奇,自己还没能得一个玩呢,好不容易成了一个也是为着黛玉来的。这会儿挨近了看,呼吸行动都同真人无异,便是开了神识也难分辨出真假来,大千阁端得厉害。
她这里胡思乱想着,黛玉已拉了妫柳近前道:“妫柳功夫很好呢,若不是她跟着爹爹出去了,我还不知爹爹已让人救了。初时只当爹爹是当真……只觉心如死灰,不知该如何是好。后来是妫柳告诉我,她看到爹爹被一艘远航的船只救了,我想着过些日子说不定会有消息传来也说不准呢。”
说了一脸感激地看着妫柳,又道“还有嫂子让妫柳带来的护身符,我缝好了却还来不及给爹爹送去,幸好妫柳跟去的时候带了去。妫柳真是厉害得很!”
李纨心说,我的傻姑娘哎,可不是厉害!倒也明白了为何黛玉如今这般情形,原来是有这么一出,却也是心性天真,妫柳这么一说她就信了,不过若是长久未得林如海的消息怕还是要疑心的。
想了又想,李纨把林如海给自己的信拿了出来。林如海信里是将黛玉托付给了李纨,毕竟虽有墨延松等人筹划,这人算不如天算,海上风云难测,是不是能平安归来自己也并无完全把握。若是有一个差池,那黛玉就真成孤女了,若是计划顺利,自己也要在人前消失几年,黛玉的日子照样不会好过。
自从把墨鸽儿送到了贾府,贾府里头事无巨细都被打听了个溜够,墨延松得了消息也不瞒着林如海,那府里真是人人两只势利眼一颗富贵心,捧高踩低都长在骨子里。也只这个与世无争却对小姑子们多有照看的寡嫂还能相信一二了,且又有之前计良的事情在先,也算有过来往,才将事情原委都一一告知了,又将黛玉托付给她。
只是林如海在信里最后却道信中事不足为外人道,若有旁人知晓了恐怕于李纨也不利,让她看完书信后即刻毁了去,且自己的事先瞒着黛玉,待她及笄成人后再说。却也是怕自己一去无回,黛玉徒生了希望却没得消息,只怕打击更大。
如今李纨却另有考虑,一来黛玉从妫柳处已知晓了一些;二来林如海这回虽立了大功却也得罪了人,黛玉是他唯一血脉谁知道主意会不会打到黛玉身上来,让黛玉知道原委并非坏事;再一个林如海既然佩戴了猎蛟符就没有在海上遇难的道理,数年后回转的可能极大;何况黛玉之后还要去贾府寄住的,多知道些人心险恶也有助益。
打定了主意,李纨便把林如海给自己的信交给了黛玉。黛玉狐疑,拿起来看完之后怔愣了许久。
李纨小声唤她:“妹妹?”
黛玉抬头问道:“所以,爹爹身在死局,当日虽得了嫂子给的药丸解了一时之毒,却不能避免之后还会遇险。爹爹又不愿忍气吞声,索性放手一搏,使了这置诸死地而后生的一计。爹爹何日能回来,却要看朝堂变化了,若是江南扫清,天下清泰,爹爹归来不仅无害还会得褒奖。若是……翻天覆地,那爹爹……爹爹便真的不能再回来了……嫂子,你说是不是这样?”
李纨暗叹这比自己可强多了,这么会儿功夫都想明白了。她却不知,这些时日林如海知道自己即将远行,便一直将黛玉带在身边教导,只可惜他这满腹才学都是天下大势,黛玉又哪里用得上了。
李纨道:“正是这个意思。这边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黛玉蹙了眉道:“世上的事竟还有这样的。”
李纨摸摸她头发,安慰道:“我们不过内宅妇人,那些东西不用我们操心,只是知道个原委,想来也有利无害的。”
黛玉摇头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虽是外头的事,内宅哪有不受牵连的。”却又道,“那甄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纨不解,黛玉又道:“我们点检东西时,妫柳发现爹爹的官服上都浸了毒的,那不是后来涂抹上去的,却是织造的丝线金片都浸过剧毒。江宁织造是甄家的。这回德庆口缉拿私盐,怎么又有甄家长子遭了挟持枉死的事,若是真的遭了挟持,怎么没听旁的衙门去寻人的?”
李纨一愣,自己还没有想到这里呢。
妫柳却想起黛玉所说的甄家长子大概就是被自己扔回去的那个了,果然没有扔错人,只是看着那些人在火里白白烧了心里觉得十分可惜。哎?白白烧了是什么意思……
李纨看了妫柳一眼,问道:“你不是去了那里了?那个甄家的人到底怎么回事?”
妫柳答道:“那人同船上的人是一伙的,还不止,好像那船上的人还都听他的话。他见老爷带来的船拦着他们的去路,就吩咐船老大冲过去将船撞沉。只是没想到老爷比他手快,先让船撞上他们了。不过船撞上时老爷已经不在那船上,离开老远了。”
李纨点点头,见黛玉紧紧咬了牙,便吩咐道:“这事在这里说过一回就都忘了吧。你,往后也不准同旁人提起这个,记住了没有?”
妫柳点点头,李纨又对黛玉道:“这是朝廷的事,东海海师都到了没道理还会上这样的当。只是如今宫里还有甄家的两位贵人呢,事情不是咱们能插手的。我让你看姑老爷的信,是为了让你心里有数,可不是为了让你一时冲动作出什么事来,倒是造孽了。”
黛玉深深吸气,点头道:“嫂子放心吧,我记下了。只是……我记得,好像府里跟甄家是有来往的……”
李纨叹气道:“甄家同府里是老亲,往来多少代了,不算在这个事里。”
黛玉想的却是另外一重,若是两家有牵扯,真到了甄家倾覆时贾家会不会受了连累?转念又想,便是罪大恶极也只有诛九族的,没听过连几代老亲都折在里头的,便也放下心来。
李纨想起这回来时贾母的交代了,便又道:“妹妹,老太太十分惦念你,又怕你暗自心伤太过,这回让我来接你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