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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者却还如往日那般温文地笑着:「啊,是阿漆呀。我刚听完琴,正打算要回去。一起走吧,我泡茶给你喝。」

他脚下虚浮得好似一个不小心就要跌倒,典漆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去扶一把,却被他摆手轻轻推开了:「我没事。」

是比先前一人在城下苦苦寻人时更让人不忍的心酸笑容。

典漆问:「你怎么了?」

道者不答,背着那把唯一与自己的过往有所关联的长剑在前边摇摇摆摆地走着,背脊似要被沉重的长剑压弯进而折断。

典漆心中已隐隐猜到,道者的衰弱必然是因为被化为琴师的妖魅吸取了元神的结果。

「我去找他!」压抑在心中的怒气与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终于找到的宣泄的出口,灰鼠握紧拳头,转身便要去找那妖怪。

方迈出两步,长长的衣袖便被轻轻揪住了,回过头,道者面容苍白,眸光坚定:「阿漆,跟我去喝茶吧。」

笑的意义总是一样的,无非是表达心中的愉快而已。殷鉴的笑容是勾魂摄魄的,只要稍稍痞气地翘起一边嘴角,灰鼠那颗不听话的心就要「砰砰」地从腔子里跳出来。和尚的笑容是用来普渡众生的,嘴角的弧度几乎与那端坐西天的佛祖一模一样,一脚踏进庙堂便忍不住要磕头下拜。道者的笑容却是能镇静人心的,若说和尚是苦修九世的圣者,那么典漆相信,道者的前世必然是凌霄殿中的某一位上仙,浩渺云烟中他杨枝轻拂,人间便是遍地甘露。

紧握成拳的手就这么被他拉住了,满腔的不甘与怒意都消散在他柔软的掌心里。典漆不由自主地想要跟他走,猛然间想到了什么,如小捕快般急匆匆地又奔回城门下,将几枚铜板塞进一个小乞丐手中:「你去花猫巷张府找一个叫殷鉴的混蛋,告诉他,他家少爷去了栖霞寺,不回家吃饭了。」

第五章

及至坐在栖霞寺朴素干净的禅房里,小道士的眉眼一直弯着,斟水、倒茶,浅浅的笑容却始终不变。灰鼠被他瞧得心里发毛,咳嗽两声,脸上不经意烧开两抹红霞:「你看我做什么?」

道者放下茶壶说:「家里有个能牵挂的人真好。」

典漆「噗」一声把嘴里的清茶全数喷出来:「谁、谁、谁……谁牵挂他?」忙不迭抬起袖子装着擦嘴的样子掩住烧得滚烫的脸。

小道长笑看他的狼狈样,清澈的眼眸中露出些许神往:「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花心萝卜。」典漆仰着头脱口而出,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数着殷鉴的罪过,「风流花心、放荡滥情、好吃懒做、蛮横霸道不许我出门,还敢伶牙俐齿地跟小爷顶嘴……」

气鼓鼓地鼓起脸颊抱怨,他这不好那不好什么都不好,道者沉静明亮的眼眸下,灰鼠高抬的下巴与激昂的语气终是缓缓低了下去:「其实……其实……他那人对人好起来,还是不错的。」

「比如?」

「比如……」比如天气好又撞上神君的心情也很好的时候,他会陪着小灰鼠一起坐在小院子里发呆,迷迷糊糊地睡一个午觉醒来,自己居然枕着他的肩头,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了两个时辰。回过神来,男人漂亮的面孔近在咫尺,笑容灿烂得几乎叫人睁不开眼。

比如他身边没有美人的时候,百无聊赖的男人会突然从后头箍住他的腰,胸迭着背,脸贴着脸,稍不小心嘴角就会碰到一起。「东家、东家、东家……」叫得那么缠绵像吵着要糖吃的小孩。典漆回头拿眼恶狠狠瞪他,他一点不怕,「哈哈」地笑,无赖又不可理喻。

灰鼠气得七窍生烟,跺脚扭头发誓再不打理他。他手一伸再度扳过灰鼠的脸,轻轻地、羽毛一般,一个吻落在眉心正中:「典漆,真真目似点漆。」似赞许似感叹,和猫苦苦斗争了大半生的灰鼠就此陷在他的爪子底下任他戏耍玩弄再逃不开。

「你喜欢他吧?」

不愧是上辈子做神仙的人,连问出这样的话都是平静淡然不带一丝打八卦的窥探之心。典漆感慨,而后艳羡,而后自卑,再而后语塞,脑瓜子一阵转动,最终还是决定避开这问题:「你呢?你喜欢他吗?」

这个「他」是说那个琴师,灰鼠看着道者锥子般削尖的下巴,怒意再度蹿升。

「呵……」一提及「他」,他就立刻变了,眸光不再清澈,神色不复淡然。道者抬手为自己斟了一盅茶,却不急着喝,搁在手里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杯沿,「他很好。」

「他的琴声很好听,听着听着就会醉倒,一旦醉倒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他还带我出城去看南边的竹林,现下这个时节不宜赏竹,不过和他在一起,看什么都是好的。他说,等到来年春天,那里的景色会很美,到时候再同我一起去竹林里下棋聊天。」

「他是妖。」典漆道。

「妖又怎样?」嫣红的唇畔赫然挂着一丝不属于出家人的嗤笑。

心头的不安再度扩大,典漆忍不住倾身上前问道:「他拔出你的剑了吗?」

道者紧紧捂着手里小小的茶盅,憔悴瘦弱的身体仿佛竭力想要从中吸取些许暖意:「他会拔出来的。」

灰鼠正视着他空茫的眼眸:「你不能再去听琴了了。」

道者乖巧地点头,旋即却又将目光对准典漆坚定郑重的脸:「听过他的琴声后,难道你从未想过再去听一次吗?」

呼吸凝滞,站起身来的灰鼠再度语塞。

深夜的小巷还是如此安静,典漆蹑手蹑脚地推开院门,想象中的温暖烛光并没有自门缝见流泻而出,迎接灰鼠的是黑漆漆的屋子与冷飕飕的夜风。

摸索着点亮桌上的烛灯,圆桌上空荡荡的,男人果然没有给他留菜。跑去敲神君的房门,里头悄无声息,「笃笃」的回响响遍整个小院。典漆捧着烛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卧房。蜷缩在一直觉得很温暖的被窝里,灰鼠瞪着头顶灰呼呼的纱帐,身体明明累得骨头都快散架,却偏偏没有丝毫睡意。

他不在家,必定是出门去了。百年来,高傲的神君但凡出门就只有一个目的……典漆在黑暗里屏息等待着,等待着听到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的声音,等待着少年清脆的嬉笑声,等待着男人含糊的甜言蜜语,等待着一墙之隔的房中传出早已听得腻烦的暧昧喘息。

等着等着,典漆睡着了,梦里有琴师蛊惑人心的诱人弦音,不自觉醉倒,不自觉沉溺,不自觉嘴角含笑。

「难道你从未想过再去听一次吗?」道者的话一直回荡在耳边,一遍又一遍,无论怎样摇头甩脱都逃离不了。

一夜独眠之后,终究还是不自觉地循着上回的记忆找到了这座隐匿在城中一角的小茶庄。进门时,看到人群中明明说好不会再来的道者时,典漆猛然生出几分感慨,真是悲哀啊,无论道者,或是自己。

见到出现在面前的典漆,道者的神色并不惊异,只是笑容有些艰涩:「阿漆,我……」

典漆按着他的肩膀坐下,笑容同样显得虚伪,想要开口,却听身后有人道:「真巧,我也来听琴。」

灰鼠僵硬地扭过头去看,消失了一夜的男人神采奕奕地站在跟前,正顶着那张骗尽天下人的脸招蜂引蝶。周边已有几家姑娘羞得半掩丝帕暗送秋波,崇尚多多益善的神君大人潇洒地转着手中的竹笛,顾盼生姿好似开了屏的孔雀。有人悄声问:「这是谁家公子,怎么生得这般俊俏?」

话音落进典漆耳朵里,憋了一夜的失落化作冲天怒气蹭蹭往上冒。抬手指向屋子另一角:「这儿没座了,去那边吧。」

小灰鼠从未发觉,那么阔气大方又宽宏大量的自己,一旦遇上眼前的这个人,总是不出三句话就要动怒,说上四五句就要跳脚。每每这个时候,男人却总好整以暇悠然自得得很:「呵呵……」

殷鉴从容地弯腰坐下,抬头,眨眼,默默等待着易怒的东家扑上来咬人,唇畔三分窃笑七分无赖。

长凳另一端坐的是形销骨立的道者,男人大大咧咧占了一大半,剩下中间一条小缝,真去抓只老鼠过来放着也嫌挤。神君垂眼看了看那小缝:「坐吧,东家不必客套。」

众目睽睽之下,好看的小道士期许的目光中,发作不得的典漆生生咬碎一嘴铁齿铜牙,回家后,看小爷怎么收拾你!

殷鉴显然别有用心,伸过手来使劲一拽,小灰鼠刚刚好跌坐在他腿上:「这样不就能坐了?」

烫红了一张脸的灰鼠斜眼对他狠狠飞眼刀。

近来似乎很少那啥的风流神君被挑得越发兴致高昂,揽过腰咬着耳朵轻轻笑:「回家后,你想怎样就怎样。」语气暧昧,眼神暧昧,在灰鼠背脊游移的手掌更暧昧。

「下流!」典漆低声唾骂,恨不得一口咬上他露出领口的脖颈。

殷鉴的表情很正经,安抚似地拍拍他僵得笔直的背:「东家,你想多了。」似乎他才是生怕被玷污的正人君子。

难堪地回过头,小道长正支着下巴津津有味地看着。

典漆羞愤欲绝。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混账先没来由地逗弄挑衅,最后却总是自己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反而悠悠然地喝着茶在一边看着笑着,仿佛看一场总也看不厌的猴戏。

灰鼠紧紧攥着他雪白的衣领,一阵恶气堵在喉头,险险哽出一口黑血。就因为这个,小爷才最讨厌你!

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男人慢慢收起了欢畅的笑容,起身往边上挪了挪,将瘦小的灰鼠安置在自己与道者之间,只是揽着腰的手始终未曾松开:「方才逗你呢!」

身体紧紧挨着他的,腿碰着腿膝盖挨着膝盖,大腿根处甚至还有方才坐于他身上时的触感,或许是先前的气闷,或许是再先前恼怒,或许压根就是因为这屋子里的热意,典漆的脸上有些发烧,嗫嚅了半天,终于找回自男人出现起便失落的张狂,努力抬起下巴摆出一副藐视的神情:「切!小爷才不稀罕。」

只是这份张狂终究少了些许底气,仿佛吃了哑巴亏的顽童,明明心疼不已,却还想要在同伴前展现自己的不在意。

揽在腰间的手摸向上拥住他的肩,将小小的灰鼠整个圈进自己怀里,殷鉴感叹:「你呀……」

说了半截却再无下文。

羞得只顾找地缝想往下钻的灰鼠没看见,神君那双湛蓝的眼眸中竟满满都是宠溺。

正自恍然间,「泠泠」一阵熟悉的琴声自竹帘后响起,来无影去无踪的琴师已然端坐琴后。骤然而至的寂静里,典漆偷偷自竹片缝隙间向后张望,恰能望见那双墨色中带一丝幽碧的诡异眼瞳。明明指下的弦音如此婉转,那人的眼眸却是阴冷的,不带一丝温热情感。身边的道者再度陷入痴迷,他双目紧闭,蜡黄憔悴的脸颊因乐声而泛出喜悦的光芒,唇畔绽放出一朵油然欣喜的笑。

倾耳细细聆听,琴声如水,滔滔不绝,即便在梦中仍念念不忘的虚假幻境扑面而来。父母慈爱的双眸、兄弟姊妹亲密无间的嬉闹,还有老卦精装神弄鬼的胡言乱语、小捕快憨傻的笑脸、和尚眼角挂着的慈悲与道者颊边浅浅的酒窝……最后的最后,众多美好事物一一掠过,在那浩渺云烟的尽头,站立着男人青松般俊挺修竹般洒脱的背影。灰鼠捧着一颗滚烫的心,期待着那张终于因自己而显出温柔表情的美丽面孔……

笛声乍起,如风过叶尖,似百鸟争鸣,投石入湖乱了一池缠绵琴声。典漆猛一个机灵回过神,父母不再、姊妹不再、好友不再,自己原来还坐在简陋的小茶庄里做着虚妄的白日梦。只有挂在脸上的笑是真实,抽得嘴角一阵又一阵酸痛,想要抬手去摸,倏然发现浑身无力,居然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一不小心,又让那竹帘后的妖物吸去了元神。

典漆回首四望,屋内众人尽是一副如梦初醒的惊异模样,却不似往日般沉迷,个个目光清澈灵台清明。

「这是……」道者拉着典漆的袖子喃喃低语。

却听身畔有人道:「真真是美人妙音,在下实在忍不住想要同这位公子相和一曲。」

灰鼠侧首,身边的殷鉴不知何时已长身站起,方才那声笛音正是出自于他。

「哼!」唤作沈吟的妖物冷笑一声,眼中幽光更甚,「不敢当。」

再度信手拨弦,琴音飘渺无迹,似三月清风,明明抓于手中,转瞬又自指缝溜走,叫人心生焦躁,忍不住想要追赶,却是几番唾手可得,又几番扑空。一而再,再而三,一不留神便又陷进了那弦音编就的蛛网里,再想醒悟脱身便为时晚矣。

妖以音律摄人元神,而殷鉴则同样以音律打压妖物魔音。神君的笛声清越激昂,每每总在要沉沦时将人自悬崖边拉开。典漆蓦然觉得痛苦,神智在男人虚幻的温柔与现实的荒唐间一再挣扎。抬头望见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桃花眼水色唇,入鬓的飞眉上挑的眼角,天生一副游戏花丛的好相貌。没来由叫他尖利的笛声激出一分不甘心,小爷上辈子欠过你么,就只能如怨妇般枯守冷宫苦苦等你一丝垂怜?真是没道理!

心中豪气顿生,操控心神的琴音便随之弱下些许。典漆环顾四周,凡人定力终不能与妖相抗衡,众人神色一再倏忽变幻,来回徘徊于痴迷与理智之间。

截然不同的两种音色撞击在一起,冲得耳膜「嗡嗡」一阵乱响。凡人尚不觉得异样,同样身为妖物的典漆却已感受到来自笛音的巨大冲击,肩上仿佛压了千斤重担,五脏六腑内翻江倒海不得安宁,浑身却似被无形的绳索缚住一般不得动弹。

「你、你快……」想要出声叫他住手,这般下去,弹琴的妖怪是能被制住,但是小爷就先要把命搭进去!喉间却被锁住,奋力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丁点声响。

白虎神君殷鉴,传说他少年得意,手中一柄长剑诛过北海恶龙斩过西陲狼犬。众人道,他若非上古后裔,必是天帝跟前又一员善战骁将,建功立业威震了天下。众仙又云,神君殿下勇悍,一人便能挡下天兵十万。坊间流言,遭逢楚耀之前,他从未败过,真正的神勇无敌。

没来由想起这些,这一百年过得太安逸,生生叫那些鸡零狗碎迷住了眼,竟始终不曾将这个好色滥情的男人同传闻里的高傲战神相联系。直至如今,亲眼见他几声笛音便叫修为远在自己之上的沈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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