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娘生没娘养的混帐东西——”她嘴里骂著,步子却越走越慢,终究还是不敢直接衝进李向东的屋。她知道这男人看著不声不响,其实骨子里透著冷,他不像四邻那几个男人,说两句会爭、会闹,李向东是不吵的,他动的是手,不动声色地收拾人,那才真叫让人害怕。
她骂了一通,看没人理她,又开始转调子,咕噥道:“这么大一地豆角,全是我这两个月一点点晒出来的……你说,你说你要是个有良心的,你就不该眼睁睁看著它们全掉地下……这哪还是人做的事儿啊?”
李向东闭了闭眼,脑子里不是豆角,也不是贾张氏的哭嚎,而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午后。他还小,那时候院子还热闹,男人们蹲在墙角下搓麻將,女人们在锅灶边剥毛豆,空气中全是柴火味。那天他从树上摔下来,是贾张氏第一个大声嚷嚷:“別踩我豆角!”他当时才十岁,腿折了,疼得哭,她不管他,却去收那一片散落在地上的豆角。
那事没人记得了,连他娘后来都没提过。但李向东记得。他记得很清楚。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门边,开了门。门轴老化,发出一声轻响。他的目光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贾张氏正蹲著,把豆角一把一把装进一个破脸盆里。她脸上布满汗水和灰尘,头髮贴在额头上,看上去狼狈不堪。他站在门口,没说话。
贾张氏斜眼看了他一眼,嘴角动了动,却终究没骂出口。两人隔著半个院子对望,谁也没先开口。风吹过,墙角那只老猫“喵”了一声,打破了沉默。
“我那杆子,是我男人留下的。”贾张氏终於低声说,“你不知道那杆子有多好,那是榆木的,年头比你大,村里以前谁家有根榆木桿子都得宝贝著。我是捨不得才一直用著……”
李向东不置可否,转身走向东墙边一堆旧杂物前,那里是他早年父亲留下的木工工具堆放处。他蹲下身,翻找著,木屑落在手背上,他却毫无知觉。不多时,他拽出一根还算整的竹竿,大约一丈来长,顏色发黄,顶端还缠著一圈已经鬆散的红布。
他拎著那竹竿回头,淡淡道:“这根撑你豆角,够不够?”
贾张氏怔住了,一时间分不清是惊讶还是狐疑,嘴巴张了张,声音却没出来。
李向东將竹竿斜靠在她面前那口大缸边上,隨后拍拍手上尘土,语气依旧平静:“明儿別再用朽木,省得出事。你再老,也扛不起一根掉下来的豆角杆。”
贾张氏眨了眨眼,忽然抹了一把脸,声音沙哑得像砂纸蹭铁:“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赔我?”
李向东没有正面回应,只淡淡说了句:“你可以这么想。”
说完,他转身进屋,门再次“咯吱”一声关上。外头天色渐晚,阳光变得像锈跡一样,爬满了院墙和窗沿。贾张氏没再骂,也没再哭,她坐在那口缸边发了会呆,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细细琢磨李向东话里那些模糊的稜角。
直到傍晚,院子另一头的墙根边传来了脚步声,是对门的小兰子拿著铲子回来了,她看了一眼满地残破豆角,蹙眉问道:“哎呀,婶儿,这是咋了?”
贾张氏摸了摸脸,忽然站起来,捡起竹竿,把它挪进屋檐下,小声嘀咕著:“没事,风大,把杆子吹折了。”声音低得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怕被谁听了去。
李向东坐在屋里,靠在椅背上,望著天板,手中捻著一颗铁钉。他忽然有些走神,那颗铁钉在他指尖滚动著,仿佛变成了一段旧时光。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娘去世那年,他没哭,只是一个人坐在屋外,看著夕阳一点点滑下屋檐。那天贾张氏也在,也许,她从没对他做过真正残忍的事,但她的那些不咸不淡、冷眼旁观、嘮叨指责,却比一刀割肉更让人难以忍受。
但这杆子事件,似乎划开了某种久远的东西,像一根锈掉的铁栓,被风吹鬆了。
夜色降临,院子里灯光点起一盏,两盏。老屋的灯光透著淡黄的雾气,像是漂浮在水汽中的星辰。李向东站起身,推开窗子,窗外黑猫臥在窗台上,瞪著两只绿油油的眼睛盯著他。他低声一笑,关上窗,屋里重新陷入沉静。
风又吹过,豆角的香气已然散尽,只剩乾涩与余灰,潜伏在青石板下的每一道缝隙中。院子仿佛恢復了平静,但李向东知道,这平静只是表象,有些东西动了,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夜雨终於下了。
並不大,却足够让院子里的石板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雨点从瓦檐滴落,打在青石上“叮叮咚咚”,像一首失了节奏的破琴独奏。院里的豆角堆,被贾张氏草草收拾后还未完全搬入屋內,有一些散落在墙角水洼旁,被雨水浸得软烂,顏色变得灰白,好像尸体的皮。
李向东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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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床沿,脚下一双乾裂的老布鞋,一旁的小马灯发出微弱的黄光,把他脸上的稜角照得忽明忽暗。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没合眼——或许是雨声扰了心绪,也可能是他本就没有真正的困意。他的脑子很清醒,清醒得连雨水顺著瓦缝滑落的声音都能数清节奏。
“这帮破豆角,”他喃喃低语,像是对著空气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整天掛掛晾晾,像是什么宝贝。”
窗外雨势略有加重,夹著风,吹得那掛在屋檐下的破布帘子直打颤。
忽地,一道黑影闪过窗前,是猫,还是人,李向东分辨不清。他眉头轻轻一皱,站起身,隨手拿起掛在墙上的外套披上,推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湿滑,脚踩上去能听见“嘰嘰嘎嘎”的水声。他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踩得稳,像是要把这石板踩透。他走到院中时,脚下忽然一滑,低头一看,是一堆湿透的豆角,顏色乌黑髮绿,有的已经裂了壳,露出里面涨鼓鼓的豆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