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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钟 第29(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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蕴薇又困惑起来:“那……到底应该怎么办?”

周曼如轻叹一声,神情也黯淡下来:“对不起,小玫瑰,我也想不出答案。”

这时,门锁轻响,一阵脚步声传来,周曼如的身影一下子消失了。

油灯点亮的瞬间,蕴薇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人。

阿宝原本就瘦高,如今更是几乎瘦脱了形,胡子拉碴,头发把眼睛挡了一半,他一只手死死按着肩膀,血从指缝里不断渗出。

他随手扯了条毛巾按住伤口,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就将剩余的子弹都倒在桌上,一颗颗地数着。

蕴薇轻轻唤了他一声:“阿宝……”伸手想碰他,他头也没抬,只说:“还没完。”

他抽完烟,起身寻了块布,把伤口草草包了一下,又往门边走。

蕴薇抢在他前头走到门口,她在心里说:阿宝,你看看我。求求你看看我。

然而他的目光就这么毫无停留地从她身上掠了过去,死水一样。

他绕开她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蕴薇靠着墙壁站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周曼如死了。小小宝死了。

现在阿宝……也死了。

污渍斑斑的旧窗帘拉开了一隅,透过浑浊的窗玻璃,阿宝看见对过楼房那扇熟悉的窗户亮了灯,他要等的那个俄国人探头探脑地在窗前晃了一下。

他合上窗帘抽了支烟,这才动身。

这是爱多亚路的一处小客栈,他在这里蹲守了三天,就为了等着这个人回来。这个叫尼古拉的瘦子平时四处躲藏,警惕得很,但他每隔一阵子总要回这里拿东西,阿宝早就摸清了规律。

伊万和另外几个死得还挺利索的,他去黑市弄来了枪和子弹,花了些金条打点了巡捕房,又雇了几个专业的。前前后后忙活了快一个月,该用刀的用刀,该用枪的用枪,做得很干净。每次他都站在不远处,亲眼看着他们被抛进黄浦江。

最后一个米哈伊尔最难缠,被他在肩膀上砍了一刀,不过最终还是死了。

现在还剩几个跑腿的小角色,他改主意了。

他想全部自己来。

阿宝走到那扇门前敲了敲。

过了很久,门才小心翼翼地开了一道缝,尼古拉探出半张脸。

一看见是阿宝,他瞬间大惊失色,想再把门关上,但阿宝已经一脚抵住了门。他推开他走进屋,随手反锁了门。

尼古拉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看他的眼神像看鬼:“绑架那天我都不在现场,不关我的事。”

阿宝面无表情看着他:“我弄不清你们谁干了什么,也懒得弄清楚了。”

尼古拉摇头哆嗦着:“疯子。”爬起来要跑,阿宝踢了他一脚,踩住他的腿,俯身抽出匕首就捅。尼古拉惨叫着想要躲闪,阿宝紧跟着又是一刀。那垂死挣扎着的尼古拉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死死抓住阿宝的手腕,夺过那把刀反手一划。阿宝来不及完全躲开,左脸生挨了一刀。

热乎乎的血淌下来他也没觉得疼,一脚将尼古拉踹倒在地,刀在地上弹了两下子,尼古拉彻底不动了。

他这才扯下尼古拉的上衣擦了擦血,盖在自己受伤的左眼上,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这一带的巡捕早就被他打点过了,尸体的事不用担心。

阿宝捂着左眼回到家,怕这副样子吓到蕴薇,特意放轻了手脚开门。

这个点,外头已经够静,家里却是一种死寂。

摇篮是空的,床是空的,写字桌上她平日插花的花瓶也是空的。

其实,每个角落都是空的。

阿宝在这种无声的黑暗里静站了一会儿,索性坐了下来,也没点油灯,就着她的梳妆镜照了照镜子,内里浮出一张不人不鬼的脸,一道血痕盖住了左眼浑浊的绿。

他等到天亮,开始一家一家地敲门。

第一家,是隔壁的周老师,周老师刚起,睡眼朦胧地一开门,看见他左脸的疤,吓得退后一步。

阿宝死死地盯着人问:“我家那个…你看见她了吗?什么时候走的?”

周老师忙摆摆手:“没看到,没看到。”一边赶紧闭了门。

接着是楼下的李家阿嫂。

李家阿嫂平时和他们家走得近,也知道小小宝的事,看到他脸上的疤痕和阴沉的神色,既害怕又心疼:“阿宝,你这是……怎么了?”

阿宝逼近一步:“我女人,你们看见她什么时候走的?”

李家阿嫂刚想说什么,被她男人使眼色拉住了胳膊:“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说完闭了门,里头传来反锁的声音。

整个上午,他敲遍了霞飞坊每一家。

有人害怕地摇头,有人根本不敢开门,还有人一看到他就赶紧说“没见过”然后闭门。

阿宝出了门去,直奔十六铺,寻到了以前有点交情的码头工头老刘。

老刘正指挥着工人搬货,一回头,看到阿宝脸上的疤痕,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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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跳:“罗宋小瘪三,哎呦!你这脸是怎么弄的?结上仇家了?!”

阿宝没答,只问:“二十来岁的女人,头发到肩膀,鹅蛋脸,这样高,这几天你见过没有?”

老刘一脸迷茫:“这里每天进出的人那么多,我哪里记得住。这样吧,我帮你去问问别人去。”

他说着,转向后头的人群,大声问:“二十来岁,头发到肩膀,鹅蛋脸的女人大伙这几天有没有印象?”

工人们停下手里的活,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有人摇头:“没印象。”

有人撇撇嘴说:“这样的女人每天不知道有多少,这怎么分得清。”

阿宝在码头上站了会儿,看着出海的船点了烟,抽完一支烟,他碾了烟头,径直走到三号售票亭前,敲了敲木窗,对着里间穿藏青短褂的售票员哑声说:“要一张今天去苏州的船票,最末一班也行。”

夜里七点的船,颠簸一个晚上,抵达苏州刚好是早晨七点多钟。

还是阊门码头,还是夏初,还是人来人往,什么都没变。

阿宝慢慢地走回到那条街,以前的米店已经成了一爿烟杂店,郑奶娘的糕饼店还在老地方,但是那木门却紧闭着,门板上的漆都已经斑驳脱落了。

他一直走到街的尽头,又凭着记忆沿着那条田间小路往前,油菜花早已收割完毕,只剩下光秃秃的田埂,两旁的那些桑树倒是比从前长高了不少,遮天蔽日的。

他走到郑奶娘家的老屋前,却没进去,就站在院子外往里看,远远的,看见堂屋的门前还是挂着艾草。

他心想,是又要过端午了吗?

有个女人推开门走了出来,他认出是春生的媳妇秀娘。

秀娘也没看到他,拿了一把苕帚自顾自慢慢地扫着屋前。

许久,也没有别的人出来。

阿宝再回上海,没去霞飞坊,而是去了闸北那间荒废已久的老屋。还没走到门前,就看到家门口拴着一根晾衣绳,上头挂着几件破破烂烂的衣服。

他憋了一肚子火气一脚踹开门。

霎时,一屋子十来只眼睛盯着他,老的卧在只铺着一张破草席的床上,中的夫妇蹲着挑拣着一堆烂菜叶,小的那个就直接趴泥地上,埋头玩着一块捡来的破瓦。

还有最小的那个,和小小宝差不多大,像是什么物品一样,就被搁在了墙角的一只旧竹筐里,呆呆地睁着一对大眼。

阿宝怔了怔,又把门关上,沉默着转身走了。

他随便寻了一家廉价旅馆住下来,浑浑噩噩地度日,要么在那张发霉的床上躺着,要么坐着抽烟,连饭都懒得下楼吃。

这一日下午三点多钟,他睡醒了,正坐在床沿边抽着烟,边听着外头一声响过一声的蝉鸣,忽然一阵刺耳的呼啸声把蝉声截断了,紧接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不远

处炸开,旅馆的木墙晃了起来。

他扶着墙下了楼去,客堂里,几个住客蹲墙角的蹲墙角,躲柜台的躲柜台,胆子大些的才小心翼翼地探着头往门外瞄。

这时,又一声巨响在街对面炸开,柜台上的搪瓷缸子“哐当”一下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老板娘从后堂匆匆跑出来,脸色煞白:“打仗了!又打仗了!”

阿宝瞥了一眼旅店柜台上的月份牌,这一天,是1937年8月13日。

阿宝被人流裹挟着,盲目地朝公园桥方向涌,糊里糊涂的,就到了大世界。

那六层楼的里外都挤满了难民,看到有人拿着米,他反应过来,原来这里现在已成了临时粮食发放中心。

有个戴着白色礼帽的年轻人突然大喊:“看!青天白日!这是我们的飞机!打死日本鬼子!”

排队领米的人群沸腾起来,都探着头往天上看。

阿宝一抬头,看见两个小黑点从战机上脱落。说时迟那时快,炸弹以致命的速度俯冲下来,众人四散奔逃。

他跑出去几步,感觉到什么东西擦过肩膀,等到巨响过后,烟尘散去,他伏在地上摸了摸肩膀,摸到了一手血。

四周横着好几具尸体,他认出了那个先前欢呼的年轻人,这会儿一动不动地趴在他不远处,那顶白礼帽跌在一边,已经染成了红的。

难民营早就满了,废弃仓库,破庙,教堂,所有能短暂庇护的地方也都挤满了人。

阿宝每天只剩一件事,就是寻过夜的地方。

硝烟把整片天空都熏得暗沉沉的,盛夏嚣张的太阳也被挡得不见了踪影,只留下热度。

从早到晚一样暗,一样闷,一样热。

他从宝山路走到共和新路,看到无数增援部队正赶赴前线,成队成队的士兵重装开进,队伍一直拉出几百米,根本望不到头。军用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呼啸而过,车轮声震得地面都在颤抖。

他退到墙角抽烟,心里“啧”了一声:弄大了啊。

这么晃了几天,这一日,他游荡到南京路。

逃难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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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各个方向涌过来,像笼屉里塞得满满的小笼馒头,当街见缝插针地坐着躺着挨着,连辆黄包车都挪不进来。

所有人心里都存了侥幸,觉得日本人再怎么样,总不至于连租界都轰炸。

至少五年前是这样的。

毫无预兆,一声巨响从天而降。

炸弹擦过先施百货公司三楼的阳台爆炸开来,满天的玻璃碎片暴雨一样落下,几秒钟里,永安百货十七层大楼的玻璃全部震碎。

阿宝被重重掀在地上,等他回过神,周围已经是一片地狱景象。尖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鲜血和玻璃碎片铺满了路面。那些挂着英美国旗的门户被炸得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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