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长谈敘旧
见到权宣吉,不等他起身相迎,梁广加快脚步走上前,
“拜见梁公!”
权宣吉目光只在他脸上稍作停留便下移,屈膝纳头就要拜倒。
梁广握住他手,没让他下拜:“兄长不必多礼,快请上坐!”
梁广拉著他,径直走到正中主位,二人对案而坐。
王买德从僕婢手中接过茶点,亲自奉上案头,而后跪坐在梁广身侧后。
权宣吉一副受宠若惊之態,心中嘆连连。
以梁广今时今日之地位权势,对他却还像初入僕射府时一般,故旧重逢情谊不改,当真难得.:::
“两年未见,兄长可还安好?权公身子可还康健?”梁广亲手给他勘茶。
权宣吉揖礼谢过,轻嘆一声:“自天子登基,以司徒高位相授,父亲他便彻底远离了朝堂,只在节庆之日和大朝会入宫勤见,其余时候多在城外庄园閒居。
往来者不过尚书右僕射赵瑜、尚书右丞王永、尚书郎崔宏、中书舍人苟或,还有强氏、樊氏几位宗老,寥寥数人而已.....”
梁广点点头,权宣吉这番话透露出几层意思。
第一,权翼虽致仕赋閒在家,却並未真正退出朝堂。
符宏只是不想让他实际参与权力,而非將他彻底逐出朝堂。
权翼的名望、人脉、能力、经验,对符宏还有不小作用。
就算做个国事顾问,权翼也能发挥余热,为朝堂决策提供参考建议。
作为云龙门元从功臣,天王时代仅次於王猛,与薛瓚齐名的辅政三杰之一,荷宏不可能真的把权翼排除在朝堂之外。
老氏们也不会乐意,宏更不想背负一个亏待功臣、薄待老臣的刻薄之君骂名。
当年权翼的確和符融走得近,也是梁广发跡的领路人,凭此两点,符宏有足够理由记恨权翼。
可不管怎么说,权翼毕竟没有真正造反,也从未公开表示支持梁广。
符宏登位,权翼乖乖接受司徒之位,回家安养天年。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符宏还是不能善待权翼,诸氏权贵和朝野臣民都看不下去。
第二,权翼多数时候閒居城外庄园,与朝堂公卿重臣保持交往,维持良好人脉关係,
及时掌握形势变化。
赵瑜是旧部,王永、崔宏是旧友,强氏、樊氏几家老氏权贵是世交。
中书舍人苟或是征南大將军苟池族弟,也是苟氏放在朝廷里的新贵代表,背后自然离不开苟太后支持。
苟池坐镇汉中,苟太后肯定会想办法,从宗族里挑选新人填补朝堂权位,维繫苟氏第一外戚的地位。
梁安送来的密信里,早已对此有过介绍,梁广虽未见过真人,名字却不陌生。
第三,权宣吉也是委婉地向他表明,权翼虽然致仕赋閒,家族地位大不如前,却並非毫无用处。
“我离开长安出镇平阳,倒是连累权公和两位兄长,跟著我一起受排挤,心里当真过意不去~”梁广歉然道。
权宣吉连忙摆手:“梁公言重了,天子即位,碍於父亲和扶风王的交情,我权氏一族註定遭受冷落。”
顿了顿,他压低声:“当年扶风王拒绝父亲和梁公所请,从那时候起,父亲便做好了退出朝堂的准备。
父亲也时常告诫我兄弟二人,要把心態放平,千万不可有什么怨念。
毕竟.....来日方长!”
梁广轻嘆道:“权公深谋远虑,更兼心胸豁达,不愧是贤达智士!”
权翼的才能远见绝对是当世一流,或许是受了比他年长几岁的王猛影响,二人在许多事情上,都有相同见解。
比如王猛和权翼,当初都极力反对接纳慕容垂一家老小。
灭燕之后,又极力反对迁徙慕容氏宗亲和燕国公卿贵臣西入关中。
王猛是符秦政权全面开启汉化改革的奠基者、实践者、操盘手,可在对待以慕容氏为首的燕国鲜卑人时,总体態度较为保守。
所以大秦政权仍旧保留大单于、单于台这些机构设置,胡汉分治也一直是国策之一。
低族部民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內,籍属单于台管理,拥有“国人”身份,地位相对於民籍良人更高。
在治理关东的问题上,天王符坚的思路是大换血,东西腾挪交换。
迁四万户鲜卑贵族西入关中,又迁十五万户氏民分別交由各大宗亲诸侯王、氏族公卿大臣统领,分镇并州、司隶、关东邮城、幽州等地。
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来看,坚的思路太过简单粗暴,直接导致了关中地区氏人势力减弱。
十五年间,关中鲜卑族群,包括混杂居住的杂胡汉民,繁衍多至四十余万口。
直接后果就是慕容泓、慕容冲举兵暴乱。
若非梁广提出的分化、安抚之策,歷史上暴毒关中的一幕只怕会如期上演。
不过站在符坚视角,按照当时情形来说,施行这一政策有一定合理成分。
从歷史经验来说,这也是当时一族统治者,对臣服的另一族群施行的普遍管理措施。
低羌部族当年不也是追隨刘聪、刘曜四处征战,之后归降石虎,又被石虎下令从陇西、关中迁徙至豫州、河北。
氏酋符氏统领部族驻守枋头(河南濬县),洪以流民都督的身份,对外迁的氏羌部民、汉人豪强部曲进行整合,招纳河南当地士民,最终形成奠定秦政权的枋头集团。
把一支族群从居住地迁徙至外州郡,的確可以起到削弱分化的作用。
但前提是,统治集团本身需要保持绝对军事优势,有威压各方的实力。
石赵在慕容鲜卑和东晋的夹击下衰落灭亡,才给了符洪、荷健父子率眾西归长安,奠定霸业的机会。
到了荷坚灭燕,仍在走迁徙鲜卑族群的老路子。
只是十五万户氏民的外流,导致大秦在衰弱时期,根本无力招架四十万鲜卑杂胡反扑王猛、权翼正是因为看到极为可怕的后果,才一直对慕容鲜卑迁入关中耿耿於怀。
直到王猛病逝,秦国朝廷內部,也拿不出解决隱患的办法。
王猛只在临终前,留给坚遗言,告诫他千万不要打建康普室的主意,因为正朔人心尚在晋室,荷秦的统治还是太短了些,无法真正深入人心。
王猛希望符坚把目光转向国內,先著力解决鲜卑、匈奴、羌人矛盾。
王猛死后,权翼便是这一国策的维护者、施行者。
只可惜,坚灭燕、灭凉、灭代,夺取淮北、襄阳,帝王目光无可避免地投向大江以南。
王猛和权翼已经看到了往后数十年的隱患,可大秦內部深层次的矛盾隔阁,他们还是解决不了。
或者说,这是时代局限所致。
在华夏文明框架下的多民族融合整合,確实还没走到那一步。
这些问题,梁广当年私下里都和权翼深入討论过,
以他作为后世人的观点,再加上权翼作为经歷者的感受、反思,还真就碰撞出不少思想火。
权翼不只是他的领路贵人,更是他理解当下时代的启蒙导师。
权宣吉、权宣褒二人,才能不及权翼万分,胜在孝顺、听劝,有权翼为他们掌舱,即便是在符宏登基,权氏遭受打压之际,仍能平平安安过日子。
二人也不是工於心计、贪恋富贵高位之人,自有一份隨遇而安的平和心態。
这也是梁广对二人欣赏之处。
从踏入僕射府开始,他和权翼一家相处起来就格外舒服。
等僕婢更换茶点退下,梁广笑道:“此前不单独会见兄长,是担心中山王、杨膺等人起疑心。
兄长主动来见我,莫非是受了中山王所託?”
权宣吉苦笑了下,“梁公慧眼如炬,的確是中山王、杨膺几人等不来召见,这才遣我前来探探口风~”
梁广笑道:“兄长直说吧,朝廷打算如何对付我?齐王荷不、平原王符暉,还有朝廷兵马,已经在做准备了吧?
呵呵,符宏他可真看得起我!”
听到梁广直呼天子名讳,权宣吉眼皮子跳了跳,上身微微前倾,神情愈发恭敬了。
“梁公智深如海,一语中的!”
权宣吉半是奉承地讚嘆一声,“中山王来时路上,已多方派人联络齐王、平原王。
据我所知,齐王兵马暂时未有动静,平原王一边,已有两万步骑军从孟津进入河內!
朝廷方面.....
“如何?”梁广报以探询目光。
权宣吉犹豫了下,“长安中军兵马也在加紧调动,此役,天子或髮禁军两万参与征討.....”
梁广点点头,洛阳军两万,长安中军两万,这就是四万大军了。
符不还没动,算上普阳军,这次围殴他的兵马至少七八万之多,说是十万大军也不为过。
符氏兄弟是铁了心要一举干掉他。
一股无形压力袭来,像一块沉甸甸秤碗压在心头。
老符家卯足了劲围殴他,说不紧张是假的。
扛住这一劫,今后便是海阔天空。
扛不住,自然是灰飞烟灭,能拖家带口跑路就算不错了。
梁广故作轻鬆地笑道:“不知朝廷兵马由谁统领?”
权宣吉半张嘴巴,有些说不出口。
“兄长但说无妨!”
梁广笑道,旋即脑中一闪,笑容僵住,“该不会是.....扶风王?!”
权宣吉苦嘆一声,拱拱手道:“又被梁公猜中了~”
梁广然,端起茶盅灌了口,心绪有了纷乱。
老丈人不问朝政、不掌兵事、赋閒在家已有三年多,没想到首度出山,竟然是为了对付他!?
身侧王买德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脸色,对权宣吉问道:“扶风王掛帅领兵,是天子的意思,还是经人举荐?”
权宣吉苦笑道:“据我了解,是扶风王入宫自荐,与天子彻夜长谈之后,便敲定由其领兵..”
王买德瞪了瞪眼,悍闭嘴,不敢再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