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手再次让所有人目露惊色。</p>
苏浅璎甩了甩衣袖，端着长辈的姿态，十分嫌弃道：“几十岁的人了，还这般的沉不住气，忒没风度。”</p>
广尧垂眸，眼中笑意莹然。</p>
燕绥嘴角抽了抽。</p>
“其实我是想说…”他慢吞吞的说道：“在此之前，你可没少被以大欺小。”</p>
“是啊。”</p>
苏浅璎拿着玉萧仔细琢磨，好似对上面的花纹十分感兴趣。</p>
“我既深受其害，自也不愿重蹈覆辙，这叫素质，这叫修养，懂不？”</p>
言下之意就是，那些曾羞辱嘲笑她的人，都没素质，没修养。</p>
‘没素质，没修养’的人全都低头不语，满脸羞愧。</p>
燕绥很配合的点头，“您继续。”</p>
苏浅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道：“我师门与天熙渊源颇深，所以我对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耐宽恕。但你不知好歹，一再挑衅。既如此，我又何必费力不讨好？”</p>
“慕子奕，记得我曾三次对你说过。终有一日，你得为你对我的所作所为，向我道歉。”</p>
“今日，便是兑现之时。”</p>
话音未落，她眼神咋然冰冷如雪，手中玉萧抛出去，打在慕子奕膝盖之上。</p>
慕子奕双膝一软，砰的一声跪了下来。</p>
这一声并不大，然而在大殿内回声悠扬，像是闷雷一样，传入了所有人耳中。</p>
慕子奕脸色一变就要起来。</p>
苏浅璎却伸手一抓，他整个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前滑，膝盖从地上摩擦过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直到阶前才停了下来。</p>
膝盖已经被磨破了皮。</p>
慕子奕面部因疼痛而扭曲，单手支撑地面，双目通红的看着苏浅璎。</p>
“你——”</p>
苏浅璎却看向天熙帝，“陛下，当日您曾应允他向我道歉，可他桀骜不驯，到现在还对我颇有微词。今日我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向我致歉，您觉得，可有什么不妥？”</p>
天熙帝神情冷漠，“苏姑娘既是帝尊高徒，自然是长辈，他此前多番冒犯，姑娘未曾取他性命已是法外开恩。下跪致歉，当在情理之中。”</p>
他说罢又看向慕子奕，道：“敬茶，道歉！”</p>
慕子奕如何甘心受此大辱？</p>
“父皇，她分明就是仗势欺人——”</p>
“闭嘴！”</p>
帝尊都发话了，慕子奕再不识好歹，就不仅仅只是下跪就能解决的。苏浅璎已对他法外开恩，别说跪，哪怕是让他磕破头他也得照做。</p>
“来人。”</p>
他道：“奉茶！”</p>
玉初低眉，用手指敲了敲桌子。</p>
依斐立即用胳膊肘碰了碰锁烟，“王爷让你去伺候苏姑娘喝茶。”</p>
锁烟此时方才如梦初醒，哦了一声，立即跑了过去，乖乖的站在苏浅璎身后。</p>
接收到墨玄看过来的目光，苏浅璎含笑解释，“师父，她就是一直照顾我饮食起居的锁烟，徒儿之前与您说过的。”</p>
墨玄哦了声，道：“小丫头忠心可嘉。”</p>
锁烟其实还有点懵，听得此话，更是受宠若惊，结结巴巴道：“能伺候苏姑娘，是，是我…不，是晚辈的荣幸，荣幸…呵呵…”</p>
燕绥在旁轻笑一声。</p>
“小姑娘平时可是伶俐得很，却被你吓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真是可怜。”</p>
苏浅璎瞪他一眼，“别胡说八道，活了这么大把岁数，就知道欺负人家小姑娘，你好意思么你？”</p>
燕绥嘴角又抽了抽。</p>
这丫头也只有在他面前嚣张，专挑软柿子捏。</p>
这时，侍女已经端来茶水。</p>
慕子奕感受到四处都是鄙夷嘲笑的目光，只觉得满心愤怒羞耻，然而事到如今，他已是骑虎难下。</p>
握紧的双拳松开，慢慢接过茶杯。</p>
“本…”他刚说了一个字便接收到天熙帝冷然的目光，顿了顿，不得不改口道：“晚辈从前有眼不识泰山，对苏姑娘多有冒犯，特此奉茶…致歉！”</p>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p>
锁烟这会儿明白王爷交给自己的任务了，她上前一步，道：“我家姑娘只喝花茶。”</p>
慕子奕额头青筋毕露。</p>
这是刁难！</p>
所有人都明白，然而慕子奕必须受着。</p>
于是又换了一杯花茶。</p>
慕子奕再次双手奉上。</p>
锁烟又说了一句，“我家姑娘只喝凉茶。”</p>
众人无语。</p>
慕子奕几乎压制不住怒火，“你别欺人太甚！”</p>
锁烟已从懵逼状态彻底走出来，眼神睥睨而鄙夷。</p>
“我家姑娘素来饮食精细，平时喝茶都只喝雪水亦或者无根水所泡，且经过三道工序，茶水必须清澈见底，方可入口。还有…”她揭开茶杯一看，道：“这是淞尾花，味苦，入口涩，所以要准备一颗蜜饯。对了，我家姑娘不喜欢吃太甜的食物，所以蜜饯必须用热水泡一泡，凉了才能食用。”</p>
她冷冷看着慕子奕，“我一次性说清楚，省得你说我故意刁难你。”</p>
苏浅璎挑食，非常挑。</p>
不吃蒜，不吃葱，不吃芥菜。太油腻的东西不吃，太甜的不吃，太辣的不吃，不吃鱼头，不吃鸡腿，不吃牛羊，不吃飞禽…喝茶尤其挑剔，但凡有一丁点不如意，哪怕是千金难买的名茶，也绝口不饮。</p>
这些习惯是上辈子留下的。</p>
墨玄又素来对她娇宠，这些个毛病，从不更正。</p>
锁烟当时可是背了好久。</p>
慕子奕不过被刁难了一次就受不了了，若当初苏浅璎真的嫁给了他，还不得被他嫌弃死？</p>
天熙帝冷眼旁观，根本没有插手的意思。</p>
慕子奕到此时终于不得不相信，父皇根本就没有要立他为太子的意思，否则不会放任他如此受辱。</p>
他心中属意之人，是老七！</p>
满心怒火怨恨无处发泄，他跪在那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如芒刺在背。</p>
可以预见，今日过后，他将沦为天下笑柄。</p>
这就是苏浅璎的报复。</p>
当初他一纸退婚书让她成为京城笑柄，她更狠，直接让他在天下人面前颜面扫地，永远无法翻身。</p>
大殿内一片静寂。</p>
很快，侍女重新泡好了茶。</p>
这回换了菊花茶，雪水所泡。</p>
锁烟微微勾唇，退至苏浅璎身后。</p>
慕子奕第三次奉茶，却忽然察觉自己左手一麻，紧接着疼痛开始蔓延。</p>
他脸色一变。</p>
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片段。</p>
灵佛寺，那个神秘人。</p>
当初慕子奕不懂得对方为何伤了他的手而不取他性命，这段时间他的左臂也是断断续续，偶尔会有麻痹，却没有什么大碍。</p>
此时终于明白。</p>
原来重创他，只为今日的奇耻大辱雪上加霜。</p>
玉初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眼神却是极致的冷漠。</p>
辱人者，终将被辱。</p>
这种场合，他是不适合直接为苏浅璎出头，但是，可以换别的方式。</p>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p>
慕子奕一直抬不起左手，许多人的目光已经看了过来。</p>
墨玄眉梢微动，已明白其中关翘，却没说话。</p>
苏浅璎原本还以为慕子奕只是心有不甘，不愿奉茶道歉，此时见他面色痛苦满头大汗，似有所悟。</p>
她看了玉初一眼，眼底飘过一抹淡淡暖意。</p>
“罢了，看来这杯茶我是喝不上了。今日这一跪，也算让你记住教训了。”</p>
她从袖中掏出鸾佩，放在奉茶的托盘上，示意锁烟端过去。</p>
“婚约已解除，鸾佩归还，从此你我再无干系。”</p>
锁烟端着托盘走过去，眼神仍旧写满轻视。</p>
“拿去吧。”</p>
慕子奕低垂眼帘，隐忍着，颤抖着伸出手，将鸾佩握在手心，骨节都在泛白，可见有多愤怒。</p>
他想站起来，然而跪得太久，膝盖已经麻木。</p>
墨玄指尖一点。</p>
一股大力袭来，慕子奕立即站了起来，脚步不稳的退后几步。</p>
他脸色铁青，口中却不得不到：“谢…帝尊宽恕之恩。”</p>
墨玄眉眼淡漠。</p>
“夭夭，你不是还有第二件事要做么？”</p>
苏浅璎一怔。</p>
墨玄道：“你那父亲为父不仁，我墨玄的弟子，却不许他人轻辱。他不认你也罢，师父认你这个徒弟就好。”</p>
这次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坐在人群中的赵志远看过去。</p>
赵志远脸色涨红。</p>
他前几天刚从临安回来，手中掌握柳如生贪污的证据，将那边的吏治整顿得很好。皇帝对他大加赞赏，已给他升职。只待四国会盟之后，就去西北任二品骠骑大将。</p>
前途一片光明。</p>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这个女儿，再次给他当头棒喝。</p>
苏浅璎默然半晌，看向天熙帝。</p>
“第二件事很简单，就是我外祖父，曲氏一族，在十六年前被人满门诛杀。因为发生在幽州，按照惯例，得由当地处决，未曾上交刑部。然而当地，乃至垮省三县，都官官相护，以至于现在还是无头悬案。”</p>
天熙帝自然知晓这件事的原委。</p>
当初他打算对柳家动手，就是防着苏浅璎旧事重提。本以为打压了柳家，这事儿也就跟着烟消云散了。</p>
没想到她终究不愿退让。</p>
苏浅璎当然不愿退让。</p>
一百多条命，仅仅只是让柳家舍去滔天权势？</p>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p>
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p>
柳家其他人便罢，但柳如生一家，必须给曲氏全族陪葬。</p>
天熙帝从她眼神里誓不罢休的决然冷意，微微阖眸。</p>
“此事朕定会给苏姑娘一个交代，也断不会让曲家一族枉死。”</p>
他既当着天下人的面做出了承诺，自然就不可能再偏私。否则天下悠悠众口，一人一口唾沫就够淹死他。</p>
各国的史官，可都把今天发生的大小事全都记录在册了。</p>
此事再无转圜之地。</p>
“如此甚好。”</p>
苏浅璎将玉萧扔回燕绥。</p>
“还给你。”</p>
燕绥笑一笑，十分妖媚。</p>
苏浅璎在心里低骂一声骚包。</p>
回头对墨玄道：“师父，您继续说您的要事吧。”</p>
墨玄点头，此时才进入四顾会盟的主题。</p>
“连个月前，老夫夜观天象，发现百年前对符焰谷下的封印，有所异动。”</p>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p>
天熙帝瞳孔一缩。</p>
“来天熙之前，老夫便携坐下弟子广尧以及燕谷主去了一趟符焰谷，暂时抑制住了松动的封印，然这并非长久之计。”</p>
墨玄眼中此时才浮现淡淡忧色。</p>
“那封印有万灵之魂，当初以四位真龙天子之血方才镇压。如今百年已过，血印失效，需得四国皇族之人前往，再次以血封之。并且，越快越好。”</p>
燕绥插了一句，“如果再次封印不成功，人间浩劫在所难免。”</p>
玉初宁晔以及凤之彦等人齐齐起身，“愿听帝尊号令。”</p>
事关天下安危，各国皇族自然当仁不让。</p>
墨玄微微颔首，“五月十六，天将呈淡红，毒月之最，要在那一日之前，彻底封印符焰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p>
他叹息一声，“老夫年事已高，恐力不从心，所以此行，由我座下两个徒儿前往。”</p>
苏浅璎一怔。</p>
“师父，我…我也去？”</p>
“当然。”</p>
苏浅璎脸色有些尴尬，似有羞愧之色。</p>
“那个…您给我的隐凤决，我还没开始练。恐怕，不能胜任…”</p>
“赶路的时候，慢慢练。”墨玄的语气不容反驳，“广尧，你监督她。”</p>
广尧起身，恭敬道：“是。”</p>
苏浅璎露出一个快哭的表情。</p>
“师父…”</p>
“叫师父也没用。”</p>
墨玄这次坚决不允许她再偷懒。</p>
“过来。”</p>
苏浅璎只好乖乖的走过去。</p>
“跪下！”</p>
苏浅璎怔了怔，还是听话的跪了下来。</p>
墨玄摊开右手，掌心红光笼罩，现出一枚透明的，中间似用血写着的‘魂’字令牌。</p>
此牌一出，各国皇族都变了脸色。</p>
连素来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燕绥，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p>
“你该不是要把‘魂令’传给这个小丫头吧？”</p>
墨玄不答，只说起这‘魂令’的来历。</p>
“当年符焰谷作乱，我曾以一魂为引，训练出一支魂兵，共有五千人，刀砍不死，剑刺不灭，火烧不毁，水淹不融。非我身死魂灭，方可烟消云散。乃符焰之兵的克星。”</p>
他看着初闻此时神色震撼的苏浅璎，凝重道：“如今为师将她传于你，望你秉承师训，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不可以他为恶为私，不可插足皇族之事…”</p>
“师父…”</p>
苏浅璎终于回过神来，“这‘魂令’徒儿不可接。”</p>
墨玄问：“为何不可？”</p>
苏浅璎咬牙，“师门中弟子资质最低，武功最差，万不可当此大任。师父还是将它交给师兄，更为妥当。”</p>
广尧嘴角抽了抽。</p>
这丫头，还真是什么都敢推。</p>
魂令啊，这才是四国皇族最忌惮帝尊的关键。</p>
战斗力可比四国军队强多了，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不死之身。可以说，拥有魂令，无论走到哪儿，都有绝对的发言权。别说一个小小的天熙皇族，就算四国皇帝在此，也得恭恭敬敬对她俯首。</p>
也正因为如此，此时满殿上千人，都神情震惊，不敢相信墨玄竟对苏浅璎如此宠爱。</p>
这么重要的东西，不交给自己的大弟子，反而交给才十几岁的小姑娘。</p>
惊讶的同时他们心中已有了悟。</p>
墨玄这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提携苏浅璎，让他们知晓，苏浅璎是他墨玄看重的弟子，谁都不许欺辱。</p>
看来天熙这一遭，让这个避世多年的老人，真的动了怒。担心自己的徒儿日后再被其他人看轻，故而才在今天这个日子，不惜将魂令传授。</p>
“为师将它交给你，你就有这个资格拥有它。”墨玄语气淡然，却不容置疑，“你年纪小有如今这般成就已属不易，切不可妄自菲薄。”</p>
“师父…”</p>
“你可知为师为何不收皇族子弟为徒？”</p>
墨玄淡淡一句话，断了苏浅璎继续推辞的心思。</p>
论资历广尧的确远远在她之上，然而他唯一的徒儿，是皇族。可是这魂令，不能落入任何皇族人之手。</p>
否则，必是人间炼狱。</p>
“是。”她深吸一口气，“弟子，谨遵师父之命。”</p>
“好。”墨玄道：“跟着我起誓。”</p>
“是。”</p>
苏浅璎伸出右手，做立誓状。</p>
“说，我苏浅璎今日在天下人面前立誓。承袭师训，接‘魂令’，率魂兵，驱逐作乱屠戮的符焰族，不可以此为恶，不可将之交于皇族之人，不可以此干涉为利为私。”</p>
她一字一句，重复，庄重而认真。</p>
“若为此誓，我的师父，将受万雷之亟，死无葬身之地，且永不超生。”</p>
“若为此誓，我的师父，将…”她说到这里，忽然住口，悚然变色，“师父？”</p>
墨玄面目冷沉。</p>
“说！”</p>
苏浅璎咬了咬牙，只得继续道：“将受万雷之亟，死无葬身之地，且永不超生。”</p>
说完这句话，她仿佛卸掉了浑身力气。</p>
墨玄起身，手掌缓缓覆盖上他的眉心，红光闪烁，很快消失无踪。而她的眉心，生成了一颗血红的朱砂痣。</p>
－－－－－－题外话－－－－－－</p>
女主肯定不可能这么容易放过渣爹，哦，还有那俩老头儿老太太，都会遭到报应的，下一章就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