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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能干和锋利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恩科里被提拔,她也跟着一同被提拔,上面的人终于让他们前往罗马。恩科里被任职于外交部接待国外官员,私下负责给文图里教士对接国内外情报,库洛姆被一起招进来成为了恩科里的秘书。这位出生于名门望族文图里教士刚刚被选中作为庇护十一世和墨索里尼的牵线人,外交部和情报局都紧密关注教宗庇护十一世的行动和立场,而文图里教士则想要有利于他行动的“小道消息”,那些一般外交官和官员拿不到的消息。两个人每两周聚餐一次,库洛姆负责提前按照文图里教士的喜好准备酒水和聚餐地点,在桌子下面安装好录音器,聚餐之后根据录音器和恩科里的口述将谈话内容整理成文档,根据具体内容分成一张一张不同的卡片进行编辑管理,在每周二中午和周四中午之前,库洛姆负责将交给每个相关部门的资料拍照拍下来,然后小心地将微缩胶卷包装好,在中午时与对方的工作人员碰头将微缩胶卷交给他们。库洛姆并没有忘记她来情报部工作的初衷,她学会了情报局常用的各种加密和解密方法,在幻术的掩盖下,她时常溜进情报局办公室不同部门的档案保存室,她所能够找到的一切资料可能对于boss有用的资料,将其映入脑内。
在与文图里教士对接顺利的情况下,情报局内部却是一个极为敏感动荡的时期。情报局内部结构本来就并不透明,而且原本是由军方主导管理,很少直接插手意大利国内局势。可是墨索里尼上台之后却不一样了,他和他的亲信极力参透进情报局的内部,军方上层和警方上层的领导人开始出现大型的人士调动,亲墨索里尼派的人选一个一个被拔高。走在罗马情报局办公处那所不起眼的大楼里走廊里,库洛姆觉得感觉气氛变了。过去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人在这里来回走动,时不时向她搭话询问她的负责人,代号“土拨鼠”的恩科里的事情,她谨慎地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就找借口走开了。。但是没有关系,库洛姆觉得自己可以忍受这一切,这是有机会接近boss最近的位置。
她过去数个月里不断尝试与西西里的家族成员联系。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惨重,莫里血洗了整个西西里。宁可错抓也不能漏抓。无数人,无论是否无辜,莫里的手下只要稍微起一点疑心或者一个不高兴,或许被投入监狱,或许被当场枪决。剩下的人则是能逃则逃,能躲就躲。在给法国人不断偷偷拷贝内部文件微缩胶片的同时,库洛姆背下了自己看过的所有名单,每一个秘密警察所经手嫌疑人的名字与相应的编号,序列的数字不再是数字那么简单。可是对于那些记载专员而言,他们手写下的数字归回于数字本身,他们轻易的给数字边上标上横线、星号、三角等符号,这些符号在他们手中同羽毛一般轻盈。库洛姆只知道,横线穿过的数字代表死亡。她每天在推测剩下符号的含义。她从几个从西西里成功逃脱的家族成员那里收到了通信,加密的文字下,大家用西西里语混杂着撒丁语词汇倾诉着西西里内外的情况——被投入监狱的人,成功逃生的人,还留在西西里的人,已死的人。库洛姆读完,将信重新装回信封,擦亮火柴将其连同信封一起烧掉。她坐在那里等着,确保信件的最后一角都彻底燃烧殆尽。这些看着火苗的时间,她不断在思考,boss现在在哪里?其他部门闲谈中随口一提那个“东亚混血儿”,编号“960270”,但是对应的名字她无法确定。或许,boss给了他们假名。她不从而知。除了西西里岛等岛屿有着诸多的各式混血儿之外,内陆的意大利人几乎像是一个另一个世界的人种。可是“960270”旁边的圆圈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很害怕,就担心哪一天她再度翻开记录簿,那几个数字上被划上一道横线。
boss的生死是她唯一的生存动力。
周三的午休,是记录簿人员固定外出聚餐的日子。库洛姆向往常一样,趁着他们部门的人溜走,她在幻术能力的掩盖下溜进办公室,不等翻开记录簿,墙上,挂着接下来几天被审讯人员的编号名单。她看到了“960270”的编号赫然写在黑板上。
她的心脏开始砰砰作响。
过去几个月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呢?纲吉的记忆完全是一片模糊。
懊悔。是的,自己不本不应该让自己对墨索里尼的反感影响到自己的判断和行为的,他或许应该更加善用库洛姆的情报,更早地警告大家。可是懊悔有什么用呢?这说不定是注定的。他无法阻止库恰、维托和西西里的众人对内陆政客官员的不满与鄙夷。他知道这些拷问官想要很多情报,有关恩科里的情报,有关西西里内部的情报。无论接受了何等的待遇,他一直都坚持守口如瓶。
只是他不经怀疑,自己是否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让库洛姆跟随恩科里去了罗马。
过去的每一步都像是导致今天现状的潜在错误,可是与此同时自己曾经的选择又在当时看来无比正确。
思绪被刺眼的光线所打乱,审讯用的射灯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两个人坐到了射灯得另一头,幽窄的审讯室里,对面的人却看起来无比遥远,他都忘记自己的双手被手铐限制在桌面上方,对面的声音和人脸仿佛都来自另一个世界,话语无法被传达到他这里。
不久,其中一个人站起来离开了房间。门关上的那一瞬间,留在房间里的那个人的面容开始产生了变化,原本的五官像是被橡皮泥一样被重新捏造塑性,越渐熟悉的五官,让他想起了她。
想要喊出她的名字,这是他过去几个月身处黑暗一直心心念念的名字。但是纲吉害怕,说不定眼前熟悉的脸庞不过是之前一样诱逼他的幻觉和伎俩而已。如果这个名字从嘴边漏出,这会给她带来多少困扰呢?她会不会也被抓住然后落入自己现在的下场呢?
若是自己的短暂的余生要在这黑暗渡过,能够这样看着你也不错呢。纲吉想着。如果可以,他只想再次触碰她的手,像过去那样。这样一来他也就死无遗憾了。
“boss。”长着库洛姆脸庞的那个人用库洛姆的声音呼唤自己。
不、不行。
“是我。”
这个幻觉太过逼真了。
她从袖子里拿出暗藏的钥匙,将钥匙插入手铐锁孔,扭转。
咔哒——手铐打开了。纲吉并不是在做梦。
他握住眼前的双手,他能够感受到熟悉的温度。
“……凪,真的是你?”
他的手被紧紧地握住,“我们逃跑吧,boss。逃到没有人能够抓住我们的地方。”
boss还活着!他能够说话。他甚至还喊出了那个只有独属于两人秘密的真名。
要是现在带着boss逃跑,法国人那边的间谍工作也还没有做完,无论哪边都不会放过她的。
但是这又怎么样呢?为了你,我可以背叛任何人。
她本想带着boss一走了之的,可是走之前,她却看见隔壁房间里站着一位极为眼熟的男人。没错,站在审讯室玻璃的另一面,是失去了他过去圆润的啤酒肚,看起来老了很多,变得骨瘦如柴的恩科里。她过去的上级、对接人、带领她进入情报员与间谍行业的恩科尔。
为什么?为什么你在这里?
她背着boss,打开隔壁的房间,给在场所有其他人施展了幻术。她想要确认一件事情,因此她唯独没有给恩科里施展了幻术。
“好久不见,紫罗兰。哦不……我现在是不是应该称呼你为卡佩尔?”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恩科里?”
恩科里耸耸肩,两手依旧搭在后腰,他依旧是过去慢条斯理的说话方式,只是他变了,扭曲的站姿与肩膀,惨白消瘦脸颊,颧骨变得刀削般锐利突兀,几乎看不出来是与过去同一个人。“……说来话长……这或许是我们无法避免的命运……”
库洛姆联想起自己那天被秘密警察们尾随企图暗杀,boss对恩科里的情况欲言又止。恩科里究竟是什么时候被抓住、经历拷问然后选择最终背叛的?他背叛的不是他们,是他自己。她不知道恩科里过去这些日子都经历了什么。在这些消逝的日子里,新上任的教皇选择抛弃人民与法西斯党合作,在德国近期的举动越发让人回想起过去战争前的样子,每一个国家都在踹踹不安,好像大战的错误终将重演,无法避免。或许这一切,都像恩科里说的那样,是无法避免的命运。恩科里眼神不再是有过去的光芒,变得无比浑浊,库洛姆看不到他过去的生命力。恩科里曾经说过,我们活在一个特殊的时代,我们是吸取过去教训的一代人,接下来人类历史的所有可能性都会在这个时代上演。
“……不过,你知道我不能让你们两个活着走。我们没有人能够逃过命运,历史总是在轮回。”
“是吗?”库洛姆放下背上虚弱的boss,拿出三戟叉,开始迈开脚步跑了起来。
在恩科里手中的六轮手枪的扳手被按下之前,他的手枪里被幻觉的紫罗兰花朵和藤蔓所填满。而恩科里本人,喉咙却因为三叉戟的刺穿而再也发不出声音。没有任何反抗,他看向天花板,选择闭上眼睛。
真正的恩科里,那个还带着理想和抱负的恩科里,早就在已经死了。那个背叛了一切的他只是在等死,他梦想看到人类历史的可能性,而眼前世界确实呈现出各种可能性同时发生的趋势——最坏的可能性。
库洛姆拉起boss的手,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从世俗的角度看来,库洛姆想着,我们的行动和决择都是错误的、自私的。
墙上的每一份海报,报纸上印刷的每一个字母,人们喊出的每一个口号,都呐喊着我们应该在为一个更崇高的事物奉献自己。她以想出一百个认同他们的理由,我的脚仍然往着相反的方向奔波。他们口中那样更崇高的事物是什么呢?荣誉?国家?正义?野心?从一战末期长得我们这一代人,一直不断努力寻找着什么。一个原因,一个意义,战争开始的原因,结束的原因。每一人都在找这个,有些人把不满的情绪转向新思想,有些人觉得战争本身说不定就是答案。或许历史真的像恩科里所说的那样,不断轮回,重演过去。没有人吸取历史的教训。
她不知道。
她曾经在西西里有过她需要的一切。她有家人、有朋友、有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本以为自己选择进入了一个更加宽广的世界,她能够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能够站在纲吉身边的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她贪婪地想要那么自己天生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时间变慢、寿命变长、战争停止、世界和平,实现boss的理想。她确实变了,她学会了在这个世界生存,但是她并没有觉得自己真得变得更好了,也没有从这个更大的世界里找到她想要的答案,她只是感觉更加混乱了。
她重新踏上了那个寻找意义的路程上。
荣耀、野心、正义、自由、富饶。如果她可以触摸这些东西,她想把他们全部都塞进一个袋子,通通扔进河里。
只要她能够拉着boss的手,看到他的笑脸,她发觉并不需要这些东西。人的性命是如此之轻,人的死亡是如此的没有意义。若是神真的在看着世界,那么它一定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啊,boss,我没有能够救出其他人。库洛姆对纲吉说着。
boss摇摇头。我们都尽力了呢,库洛姆不要责怪自己啊。我们终究都只是凡人啊。
或许我的视野很狭窄,但是那些指着我的人能够做什么呢?我们的脚不听话的向着错误的方向奔波,这是一条满是荆棘的小径,我们会被否认、嘲笑、看不起,但是心依旧指示我们前往这个方向。
忘记这一切吧,我们一起逃跑吧,boss。库洛姆对纲吉说。
凪想去哪里呢?纲吉问到。
接下来这场战争不会波及到的地方吧?boss觉得瑞士怎么样啊?
为什么凪想要去瑞士啊?
听说瑞士也有买巧克力饼干。boss还没有吃自己那半包巧克力饼干,我们到瑞士了之后给你买一包巧克力饼干吧。
黑夜,通往瑞士的列车上,入冬的寒风猛烈地敲打着车窗的玻璃。库洛姆遥看着窗外的风景,北方阿尔卑斯山的朝着他们驶来。
以后不能叫我boss了呢。我已经不再是什么黑手党了呢,凪。
那……tsuna?
嗯。
月光下的他脸颊微微泛红。
也请你继续叫我库洛姆吧。
唉?你不习惯被叫凪吗?确实,从我们收留你之后就没有人称呼你原本的名字了呢。
不……库洛姆是你给我起的名字。我只是……想要一直感受到我是属于你的。
两人的双手十指相扣,感受彼此手心里传来暖意。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