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眸在瞬间黯淡下去,像是漫天的星子隐落,阮素臣终是笑一笑,淡淡道:“在姑母屋里,屋里太闷,我出来走走。”
还是习惯叫姑母啊。但此刻,宝龄无暇顾及这些,飞快地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屋了。”
转过身,脚步却蓦然顿住,只见几棵树的距离之外,宝婳不知何时来了,一袭鹅黄|色的薄衣,随风舞动,额前的发丝亦是被风吹乱,有那么一瞬间,宝龄竟有种看不清她神情的错觉。
宝婳已走到她跟前,莞尔一笑:“姐姐,你总算回来了。”
“有事么?”宝龄心不知怎么一跳。
“还不是娘担心你,叫人送炖品去你屋里你又不在,问招娣也不晓得你去了哪里,娘不肯睡,等到现在,我只好出来看看。”宝婳过来拉宝龄的手。
宝龄心轻轻一颤,对了,她怎么忘了,这几日,阮氏总是叫厨房炖滋补品给他们喝。之前,她便喝了好几日的祛湿汤。
心里不知为何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好不容易将那感觉压制下去,宝龄见宝婳目光又落在阮素臣身上,“素臣,你也是担心姐姐,才出来看看的吧?”
阮素臣睫毛微微一颤,宝龄也是一怔,却见宝婳脸上似乎并没有一丝异样,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的,手的温度冰凉入骨,让宝龄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接着,宝婳已笑了:“都回来了,咱们还站在园子里做什么,娘屋里暖和着呢。”
宝婳拉着宝龄,轻轻一扯,宝龄有片刻的迟疑,终于还是迈开了步子。
从钱庄出来之后,她曾有那么一刻不想回来。或许是还未想到如何面对,或许是下意识地逃避,所以才到了此刻回来,但它的理智很清楚地告诉她自己,逃避永远不是办法,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瑞玉庭里果然如宝婳所说,温暖如春。虽才十月,并未算入冬,但因为阮氏身子的关系,早已燃起了壁炉。
窗户都紧紧关闭着,屋子里弥漫着暖香,阮氏披着外衣,坐在圆桌边,见了他们,急切地道:“宝龄,你这是去哪了?怎么也不讲一声?”
阮氏眼中的急切显而易见,那语气听起来,便是一个母亲埋怨女儿晚归的感觉,虽是埋怨,但还是带着笑意的。若是在从前,宝龄也许早就走过去牵住阮氏的手,说些叫她宽慰的话。
但此刻,她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浮起一丝笑意:“叫娘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阮氏温和地笑笑:“娘不是管着你,只是你日后要去哪,先知会下人一声,娘也好晓得。”又朝贾妈妈道,“大小姐回来了,东西端来吧。”
阮氏招呼他们坐下,四人便围着圆桌坐下来。不一会儿,贾妈妈端着三盏炖盅上来,一一放在他们面前。
“这是什么?”宝龄望着跟前炖盅里那||乳|白色的液体,有片刻的出神。
“是冬瓜薏米瘦肉汤,喝了去火,对皮肤也好,我本叫人端去你屋里,你又不在,所以叫贾妈妈在锅上热着,等你回来再喝。”
||乳|白色的浓汤里似乎还飘着零碎的瘦肉,香气四溢,宝龄凝视那碗汤一会会儿,忽地移开目光,笑道:“咦,宝婳的汤颜色不一样呢。”她凑到宝婳跟前,神色如同孩童一般,“宝婳,咱们换来喝喝可好?”
宝婳一愣,眉头不自觉地微微一蹙。
与此同时,阮氏已开口道:“怎么能换来喝!”
突然提高的声音使得众人都吓了一跳,阮素臣正在喝汤,手微微一颤,才搁下炖盅,宝婳盯着阮氏,目光中仿佛有一丝若有所思。
只有宝龄,望着阮氏微微一笑:“娘怎么了?”
阮氏眼疾飞快地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的神色,很快却不着痕迹地笑道:“不是一种汤,自然不一样,这些汤谱,都是我叫人按着你们的身子准备的,你自小容易上火,所以炖了冬瓜薏米瘦肉汤,宝婳体虚,她的是乌鸡人参汤,是益气补血的,若是换来喝,对身子没好处。”
宝婳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听阮氏说完,唇边带着一丝浅笑:“娘说得对,姐姐,不是什么东西都能替换的。”
宝龄握着炖盅的手微微一顿,下一秒,阮氏已柔声道:“好了好了,都趁热喝吧。”说罢,目光灼灼地望着宝龄。
宝龄的目光却落在那碗汤汁上,不知看了多久,她才缓缓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到嘴边,耳边却忽地传来连生的声音:“怎么这么热闹。”
她扭过头,便见连生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弯下身来闻了闻她的炖盅,笑道:“这是什么?”
仿佛是顺手地拿过去,宝龄一惊,手一抖,那汤汁竟洋洋洒洒全泼了衣裳上。
汤一直在锅里炖着,灼热无比,宝龄顿时跳起来,连生已拉着她的手道:“去换身衣裳吧。”
宝龄抬起头,目光对视间,她看到连生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情绪,心头蓦地一凝,她转而朝阮氏道:“娘,我去换衣裳,先回屋了。”
阮氏目光自连生那端移过来,有些复杂不明,随即却露出担忧的神情:“快去吧,记得擦些药膏。”
走出瑞玉庭,宝龄立刻停顿下来,看向连生:“你……”
连生垂下眼睑,拉住她朝前走:“回屋擦了药膏再说。”
幸好这个时代纵然天气再热,衣裳也不会过于单薄,不似现代。所以那汤汁虽然滚烫,但阻隔两层衣裳,皮肤只是微微红了些。
宝龄擦完招娣取来的药膏,才走出屋去,只见连生正站在园子里,见她出来,皱着的眉才微微舒展:“没事吧?”
“没事。”她一语带过,直奔主题,“连生,你刚才怎么会突然去了瑞玉庭?”
连生嘴唇抿着,半响才道:“你一天没回来,后来他们说你去了瑞玉庭,所以……”
“那碗汤……”宝龄张了张嘴,却发现连生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望着她道:“那碗汤今日洒了,明日还会端来。”
在宝龄眼中露出迷惑之际,他飞快地道:“那种东西喝多了也没什么好处,自然就好。以后……你别喝了。”
说罢,正要转身,却被宝龄唤住,宝龄的眼中亦浮上一丝奇怪的神情:“连生……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身影蓦地凝注,连生抬起头,好看的眉毛轻轻一蹙,片刻才道:“我不知道,只是感觉……”
“感觉什么?”宝龄屏住呼吸道。
“感觉……”连生有片刻的迟疑,但终是抿了抿唇,一字字地道:“感觉太太也许不是表面的那样。”
说完这番话,她有些担心地看着宝龄,他以为她会震惊、会追问,但她却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连神情都沉静的,那种沉静叫人有些心寒。
很久很久,宝龄忽地低声道:“连生,你以前说过,就算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要太过轻信,如果……你发现身边最亲近的人或许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你会怎么做?”
黑亮的眼睛瞬间涌动出各种情绪,震惊、错愕,最后化作一片了然,连生睫毛轻轻颤动:“如果是那样,那么,我最先要做的,便是保护好自己。”
他抬起头,原本清亮的眸子里含着一丝只对她一个人的温柔怜惜:“既然心中已经不能够确定,便不会再那么容易受骗了,不是么?”
两人对视,良久,宝龄唇边扬起一抹笑容:“你说的对,既然已经怀疑,便不会那么容易受骗了。”
她转身走进屋去,拿着那件洒了汤汁的衣裳出来:“能不能帮我个忙?”
连生毫不犹豫地点头:“你说。”
宝龄将那件衣裳交给他:“明日你出府的时候,去隔壁一趟,将这件衣裳交给……”她忽地顿住。
邵九住在隔壁的事,除了招娣,他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但一来、连生的行动比招娣更为方便许多,二来、比起招娣,宝龄更信任连生。
不是她怀疑招娣,而是招娣毕竟只是个不懂世事的小女孩,而连生这些日子却成熟了许多。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相信连生与她在这件事上,看到了相同的东西。
所以她才在刚才那一刻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但却几乎忘了连生与胭脂弄从前的关系,若要连生去找邵九,会不会……
她犹豫间,连生却已接过了她手中的衣裳,望着那料子上的一滩水渍,目光坚定地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宝龄惊讶地望着他离去,转过身,那丝笑容渐渐地隐去。
的确,有了芥蒂的心,不再那么容易轻信。但这种看似坚强的东西,其实却是那么哀愁。
防着身边所有的人,不再纯粹地、温暖地信任一个人,哪怕是自己的亲人,多么——难过。
就算连生没有撞翻她的炖盅,其实,她也不准备喝下那碗汤。只是,她还未想到要如何做时,连生已经帮她做了。
只是,这一次是撞翻,下一次呢?这一次是汤,下一次呢?
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这之前,查个清楚。纵然那结果或许会让她痛苦,但,却必须要那么做。
壹佰叁拾肆、汤汁无毒
邵九拿着那件衣裳,细细地放在鼻尖闻了闻,又在跟前的一盆水中微微浸湿,溢出的水滴在一只白瓷杯里,变给身边一个蓝眼睛黄头发的男子。
男子从腰间的牛皮革袋中取出一根类似于银针的东西,放于水中蘸了蘸,再将那根银针取出来,走到光线充足之处,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根银针。
片刻之后,那根银针在阳光下依旧晶莹透白,却轻轻地动起来,细看之下,原来这并非是一根根针,而是一条通体银色的小蛇。
邵九道:“希郎,如何?”
希郎的目光那根银针上移过,微微低头道:“暂时来看,并没有毒。”
陆离的微微蹙起的眉头舒展了些,但下一秒,他听见邵九仿佛喃喃地道:“暂时?”
“天下有万物,也有上万种毒,并非每一种毒我的小银都能查出来。”希郎道。
“也就是说,也许这汤汁里根本没有毒,也许——是一种极为厉害的毒,连你的小银都无法感受到?”
希郎点点头:“又或许,有一种毒,在当下并不能显示,日积月累下才有所反应。”他脸色变得凝重,仿佛想到了什么,“但愿——不要是那一种。”
平野已亟不可待地道:“究竟是哪一种?”
“流年光?”希郎还未回答,邵九已缓缓地吐出三个字。
“流年光?”平野仿佛也听过这个名字,素来冷静的神色微变,朝希郎看去,“韶华舞流年,红颜暗憔悴……的流年光?”
“这只是一种比喻。”邵九淡淡道,“中了此毒的人,会像美丽的女子遇到流年流逝,没有感觉,却渐渐凋零。”
平野心中划过一丝寒意:“有没有办法医治?”
这句话,显然是问希郎的。希郎皱皱眉道:“昔年鬼手研制了这种毒,而师傅为了克制他不去害人,曾研究过解读的方法,在留下的手札中也有记载,只是,那是针对少量服用之人,若已服用多时,恐怕……”
而偏厅里,连生直直地站着,背影有些僵硬。直到脚步声传来,他才蓦地回过头去,便看到一袭紫衣的少年站在身后。
“怎么样?”连生开门见山地道。
“汤料的成分中,除了冬瓜、薏米,还有些金银花、夏枯草,都是些清热去火的药材。”邵九抿了抿唇,笑着摇摇头:“没有毒。”
连生愣了愣,缓缓地松口气,又明显有些疑惑,没有毒么?难道这几日阮氏太过于殷勤地给宝龄煮汤,真的只是给她补身子的?
他目光充满狐疑地望着邵九:“你确定?”
“我没必要骗你。”邵九笑笑:“我若要动她,无需用这种方法。更何况,我并不想如此。”目光中浮现一丝模糊不清的情绪,语气却是平静无波,“她对我来说,已没有利用价值,她生或死,对大局没有影响,我又何必在意?”
连生黑眸中的火焰慢慢地熄灭,的确,邵九若要做什么,无需那么复杂,并非他有多么高尚,相反,只要达到目的,他并不在乎是高尚还是阴险,但那是以达到目的为前提。连生更明白,他是个不喜欢处于被动的人,若他要做什么,必然有个周详之极的计划,不会像现在如此。这样复杂、蜿蜒的手段只为对付一个宝龄,的确说不过去。
这么一想,连生蹙眉道:“这件事,真的不是你指使那个人做的?”
邵九目光流转,唇边有一丝温柔却傲然的笑意,仿佛高山之巅的白雪般清透:“你认为,一个母亲,会因为我的一句话而伤害自己的女儿?”
连生冷哼一声:“那要看你用了什么手段。”
别人也许不行,但邵九——连生虽想不出他用了什么方法,但不是完全不可能。
“你太高估我了。”邵九微微一笑,“我不是神,那种用诡计迫使别人就范的方法,只是最下策,除了最怕死最懦弱的人,一般都是没用的。要使一个人心甘情愿为你做事,最简单的办法,便是找到与他的共同利益,而不是威胁他。”
找到共同利益?连生将邵九的话在心中慢慢地过一遍,忽地抬起头:“你知道什么?”
当连生开始怀疑阮氏时,那只是一种下意识地感觉,他找不到阮氏的动机,唯一能够想到的便是邵九。
顾老爷的事,他已猜到邵九在顾府中必然安插了棋子,而那颗棋子,他心里也锁定了一个人。所以这一次,他最初蹦出的念头亦是如此。
只是,正如邵九所说,让一个母亲伤害自己的儿女,并不是简单的威胁就可以的。毕竟在一个母亲看来,儿女的生命甚至重要过自己的。所以,这便是他虽然怀疑,却一直不敢确定的原因。
但邵九刚才的一句话却提醒了他,连生忽然响起,在拿这件衣裳来的时候,他只是请邵九查一查衣裳上的汤汁有没有毒,并未告诉他其他任何事,他又怎么知道,他们怀疑的是谁?或者,他本就知道是谁做的?
又或者,这其中还有什么,是他们都不知道的?而邵九,却早就知道?
究竟是什么呢?
目光相撞间,邵九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洞悉他心中所想:“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却一直想不通,那是因为,你不明白一个母亲为何要那么做,但——若她们并非母女呢?”
一句话,恍若一块巨大的石头投入湖中,连生错愕地瞪大了眼睛:“你说她们……”
“我是说假如。”邵九笑一笑,已转过身来,走了几步,却又侧过脸,神情中有一丝沉思之意,“这几日,她有没有什么异常?”
“什么异常?”连生沉浸在刚才那句话带来的巨大震撼中,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譬如说……”邵九眯了眯眼,“掉头发,嗜睡,容易疲倦。”
连生微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好像没有。”
邵九沉默片刻道:“告诉她,徐椿已经找到了,明日,她可以来这里见他。”说罢,径直走了出去。
……
宝龄坐在梳妆台前,任由招娣将她那一头长长的乌发挽起。
不知是不是这几日心事太重,镜子里的她看上去过分的苍白了些,她静静地凝视着,也在同时等待连生带回来的消息。
忽地,后脑勺传来轻微地刺痛,她低呼一声,身后却传来招娣更大的惊呼:“大小姐……”
“怎么啦?”她从镜子里看到招娣惊讶的神情,不觉扭过头去,却一时间也是愣住。
招娣手中的那把楠木梳子上,绕着一大簇头发,丝丝缕缕,像是一团纠结的黑线。
“大小姐,您怎么掉那么多头发……”招娣喃喃道。
宝龄将那簇发团从木梳中扯出来,放在手心,皱了皱眉。怎么掉发了?
前世她也是长发,但化疗过后便开始掉发,一大簇一大簇的掉,原本乌黑的头发顷刻间变得寥寥无几,她还记得母亲伤感地为她买来各种各样的帽子,让她戴着,是不想她看到了伤心。
这一刻,她好像又感觉到了头一次掉发时那种浑身微颤的不安,难道是……脑中一个激灵闪过,却听一个声音道:“我回来了。”
“连生!”她转过身,直直地望着他。
虽然并没有出声,但连生也知道她在询问什么,缓缓地摇了摇头。
宝龄愣了愣,心底同时涌上无数种情绪。没有毒么?那汤汁上没有毒。她缓缓舒了口气,将那木梳搁在一边,难道,是自己多心了?掉发或许只是这几日想得太多,没有睡好的缘故?
她朝招娣看了一眼,站起来,从脸上手上取回那件衣裳递给招娣:“帮我洗了吧。”
招娣结果衣裳,虽也狐疑那件衣裳怎么会在连生手上,但连生此刻身份已然不同,她也不敢多问,便匆匆走出了屋子。
宝龄轻轻吐了口气,见招娣走远才问道:“他怎么说?”
连生知道宝龄嘴里的“他”是谁,亦看得出来,宝龄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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