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之地,被满清严密监控,他们或许不像闽粤那样吼着几大就几大,敢上去拼命,但仍然用自己的方式在坚持。只不过,批判的武器,永远抵不上武器的批判。
闽粤之地盛行用武器批判,所以反抗的火种能一带一带的传续下去。
而江南只有批判的武器,当老一辈的遗民尽数老去之后,反抗的火种就很难再传续下去了。
钱大昭越看这个孩童越喜欢,于是把一面白布铺在新塘桥上对他说道:“来,你来替某写一幅字,就写诸君尚知徐文靖否?”
小学童突然抬起头,联想了家中长辈的窃窃私语,他突然指着钱大昭喊道:“你是从岭南来的,你们是那个在广东杀鞑子的皇帝的人?”
喊完,小学童突然觉得刚才好像有点不礼貌,赶紧有些歉意的说道:“先生勿怪,小子有些无礼了。”
钱大昭哈哈大笑,“无礼才好,若是一个好好的汉家儿郎,听到光中皇帝的名号还不激动继而无礼大喊,那他就是一个真正的奴隶了。
孩子,你记住了,光中皇帝马上就要驱逐鞑虏,重拾山河,再造华夏,堂堂正正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先生,我可以不写徐文靖公吗?我想写我自己的祖宗!”小学童骄傲站直身体看着钱大昭。
“你的祖先,他是何人,有何壮举?”钱大昭有些惊讶的看着小学童。
小学童的胸膛挺的无比直,“在下姓杨,六世祖乃是杨廷枢公!”
钱大昭大惊,没想到刚进苏州,就遇到了一个大忠臣的之后,他颤声问道:
“可是那位留下血袍一件,高喊砍头事小,薙头事大的皋里先生杨复庵?”
“正是!”小学童也有些激动,“先生也知道我六世祖皋里先生的大名?”
杨廷枢,苏州长洲人,崇祯三年乡试解元,其先为苏州白头军筹集军粮,后与门生戴之隽策反吴胜兆反清,失败后陈子龙投水殉国,戴之隽等被杀。
杨廷枢也被满清抓捕,为了迫使这位文名震南国的解元投降,清廷先是足足饿了他五天,指望杨廷枢屈服。
杨廷枢强忍饥火,五日一言不发,清兵随即残忍的把他十根手指全部用铁锤砸碎,杨廷枢仍然不屈服。
最后,他被押送到时任江宁巡抚的土国宝处,杨廷枢在押解舟中,用糜烂的手指以血肉在衣袍中写下了‘魂炯炯而升天,愿为厉鬼。气英英而坠地,期待来生’之句鼓励自己。
到达南京后,巡抚土国宝要求杨廷枢投降,杨廷枢大吼‘砍头事小,薙头事大。’随后被土国宝命手下提督巴某以利刃剖腹而死,头颅被悬在南京永安桥上示众。
他留下的那件写满绝命字的五品文官血袍,一直是杨家珍宝,据说辛亥之后杨家还拿出来让人展览过。
钱大昭叹息了几声,眼角隐隐有泪水溢出,他拿出另一张白帛布,也铺到桥上。
“我岂不知皋里先生,这原本就有为他所留,你且来写。”
小学童大喜,当即上前手书杨廷枢决死之句,魂炯炯而升天,愿为厉鬼。气英英而坠地,期待来生,于白帛布上。
钱大昭看这小学童更顺眼了,不但是忠臣之后,还有一腔热血,“果然陛下说,少年一代,才是未来,我原本不懂,现在总算明白了。”
钱大昭感慨的说道,要是一个成年人在这,肯定会因为各种顾虑,大概率不会在他的白布上写字。
也只有少年人,他们最具热情,最是热血,更愿意为了心中的理想去与黑暗作斗争。
当然,也最容易被人欺骗利用。
钱大昭看小学童写完,自己则在第二面上写,‘何人尚知徐文靖?’
第三面上写,‘哪出烟波有白头?’
所谓白头,就是苏州人吴昜组建的白头军,此人是崇祯十六年进士,清兵南下之后,吴昜与同邑举人孙兆奎,诸生沈自駉、沈自徵、沈自炳兄弟等组建白头军出入太湖,沉重打击清军。
最后兵败时,吴昜之父亲、妻子和两个儿女与孙兆奎的妻女十余人一同投水殉国,沈氏兄弟尽皆战死。
吴昜继续从事反清活动,后被奸人出卖,殉国于杭州。
如果说徐汧父子和杨廷枢是苏州的文胆,吴昜这样一个进士出身,亲自组织军队抵抗,还颇有战功的,就是苏州的武魂了。
钱大昭写完此三白帛布,就把它立在虎丘新塘桥上,两个大汉侍卫换上携带的凤翅兜鍪、山纹甲,威风凛凛的钱大昭身边护卫。
钱大昭手持招魂蟠,在新塘桥上大洒纸钱,泪如雨下,高呼:‘魂兮归来,魂兮归来,不屈之诸公,且看今朝!’
旭日初升,金甲武士面西背东,阳光照在他们背后,让两人宛若神将临凡。
清风吹拂,招魂蟠随风不断飞舞,满天的值钱,飘落的到处都是,四周围满了百姓,一如徐汧和蓝衣老人投剑池殉国时一样。
一个穿着公服的早起衙役,吃惊看着眼前这一幕,他想上去喝骂,但看到两个金甲将军在,又畏缩着不敢上前。
钱大昭冲他招了招手,待到衙役到了近前,钱大昭拿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
“老夫来的匆忙,只带了纸钱,无肉无酒怎堪祭奠英雄,汝且去城中,沽些酒肉来,多余的钱,就赠予你,给妻儿扯一匹布,做点新衣裳。”
衙役嘴巴张得老大老大的,只感觉人生几十年的认知在这一刻都被击碎了。
得是个什么样的疯子,才敢穿着这等汉人衣裳,束着汉人发髻,在这里招摇!
按理说,他应该上去先用铁尺打落这疯子满嘴牙,然后再把锁链往他头上一套,拉到县衙去,上报抓住反贼一人。
可是,衙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不知道怎么的,他看着这几人的装束,浑身颤抖的厉害,就是有些下不了手。
啊,不对,衙役突然脑海里生出一股明悟,为什么汉人在汉人的地方,留汉人发髻,着汉人衣裳,反而是反贼呢?
未过多大一会,衙役尬住的时候,一个城守营把总带着十几个绿营兵急匆匆跑了过来。
把总倒是有些胆气,他只迟疑了一下,伸手就要来捉钱大昭,钱大昭手持招魂蟠,怒目圆睁,大吼一声:
“呔!吾乃大虞光中陛下钦命巡抚苏淞安抚使,奉命前来接收我汉家大邑,你是哪来的猪狗,还不跪下请降!”
把总被钱大昭吼得一愣,继而恼羞成怒,他唰的一声抽出腰刀,想要吓唬吓唬。
可就在他抽出刀的一瞬间,钱大昭身后的金甲武士动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有锦衣卫第一高手之称的李拳开山之祖李存义。
别看他穿着六十多斤的山纹甲,但行动一点也不慢,把总腰刀才抽出来,他就已经从桥拱处俯冲到了把总身前。
一根粗壮的钢鞭带着呼啸之风,碰的一声砸到了把总脑袋上。
把总的军帽立时被打的四分五裂,脑袋红的白的喷涌而出,就像是一个熟透的西瓜一样,猛地爆开了。
把总哼都没哼一声,顷刻毙命,他身边的一个绿营兵想要跑,李存义再进一步,钢鞭横扫。
‘啪!’一声脆响,绿营兵的膝盖直接被打碎了,他嗷的一声惨叫,疼的在地上来回打滚。
‘噗通!’其余八九个绿营兵集体膝盖一软,重重的跪倒在地上,七嘴八舌的开始磕头求饶:“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啊!”
钱大昭看都没看这些没骨头的东西一眼,而是把招魂蟠给个那个没走的衙役,自己则双手一抖。
“来人,为本官更衣!”
说着,钱大昭就在桥头脱的赤身裸体的,这股作风,到真有几分明末江南那些离经叛道的洒脱士人模样。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开始只是一些闲散人员,接着就是商贾、士绅甚至是城内的官员,足足几千人把新塘桥围的水泄不通。
就连远处苏州守备营的绿营守备也单着百余绿营兵,提着刀枪在远处观望,就是不敢上前来。
钱大昭就蹲坐在桥中间最高处,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头发打散,随后演示如何理发,束发,结冠,罩网巾。
然后再穿上他的四品绣云雁绯袍,戴上他的乌纱帽。
人群开始是有些窃窃私语,随后声音越来越大,有人躲在人群中高喊:
“这是我汉家衣冠,这是我汉官威仪啊!”
“我祖宗顾文康公绘像就是如此模样!”
“真好看啊,峨冠博带,大袖飘飘,真好看啊!”
脚步声响起,一群杨家人跑了过来,钱大昭满意的点了点头,那个机敏聪慧的杨家小学童果然回去知会长辈了。
钱大昭知道他们肯定会来的,因为那个杨家小子还认识什么是束发,知道祖先的事迹,只能是家中长辈在暗中教授的结果。
眼看人来的差不多了,钱大昭把手一挥,三面白帛布制成的长蟠立在他身前和左右两侧。
身前飘着‘炯炯而升天,愿为厉鬼;气英英而坠地,期待来生。’
左侧乃是‘何人尚记徐文靖’
右侧赫然‘哪出烟波有白头’
身后一面小号的牙门旗,上书‘承天应命大虞朝钦差巡抚苏淞等处兵马钱粮安抚使’
忽然间,有一苍头从人群中扑出,正是那小学童的祖父,杨廷枢的重孙子杨庆孙。
“敢问大人,从何而来,受何人差遣?”
钱大昭高声答道:“吾受大虞朝承天应命兴唐继汉复山河光中大皇帝陛下差遣,自南而来,光复我汉家河山!”
“是否又是黄粱一梦乎?”杨庆孙哭嚎着跪在地上喊道:“江南遗民百不存一,若再有反复,华夏衣冠就要在我等手里断绝了!”
钱大昭大笑:“前年光中陛下亲率兴唐天兵,北河一战满清十万精兵全军覆没,东虏大将阿桂以下,宗室、大将战死百员。
今奖帅三军,精兵尽出,两广闽浙已经光复,陛下亲率战舰三百艘,水陆齐下南京,复我汉家江山,特遣我钱大昭来安抚江南。
“吾之五世外祖,乃是华亭夏完淳公!”
“今江南提督俞金鳌、苏淞总兵蓝元枚都已归顺,尔等助纣为虐还不归降,是要天兵到来,化为齑粉吗!”
听到钱大昭的怒吼,苏州守备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因为他认出来了,钱大昭身后一个光头甲士,正是苏淞镇镇标中营参将。
杨庆孙听到钱大昭如此说,当即嚎哭一声,对着他祖宗杨廷枢写下的绝句砰砰磕头。
突然他又站起身将身上的长袍几把扯掉,扔进了池中,又从孙子手中接过剪刀,把自己辫子剪断。
“复庵公,子孙生活穷顿,不得已做过东虏的长洲教谕,日后黄泉相见,再任由曾祖责罚。
但今日,吾归汉矣,若是天仍然不在汉家,大不了就全家共死!”
吴县主簿华某还穿着公服,他左看看又看看,突然也一把扯掉身上的难看满清官服。
“不图今日重见汉官威仪,我愿为大人先导,苏州知府,旗人五泰正在府衙,请大人拨我兵丁数十,我愿去为大人杀之。”
五泰乃是镶白旗汉军出身,执行乾隆搜刮江南之策,华氏乃吴县大族,自然也逃不掉被勒索,双方矛盾很深。
苏州守备脸上冷汗岑岑,昔日五泰勒索华氏的时候,他可是在旁边辅助过的,要是华主簿杀了五泰,立了大功,他以后还不得死无葬身之地啊!
想到这,守备大人抢先一步跑过来,也一把扯掉身上的绿营官服,咚的给钱大昭磕了一个响头,“末将愿戴罪立功,协助华主簿杀五泰那虏贼!”
钱大昭哈哈大笑,“准了,杀掉苏州城的鞑子,个个有功,未来都做汉家好儿郎!”
人群立刻就沸腾了,眼见连主簿和守备以及在苏州城极有声望的杨家都出动了,当即欢呼阵阵。
不少人也学着杨庆孙、华主簿等人的模样,剪断辫子,撕扯掉身上明显带有旗人风格的衣服,呐喊着往苏州府衙跑去。
一时间,全城尽皆癫狂,一部分人呐喊着往府衙去杀知府五泰,大部分人则簇拥在钱大昭身边,欢呼蹈舞。
苏州人没有忘了海内三遗民的徐汧、徐枋父子。
没有忘受尽酷刑也不剃发易服的杨廷枢和那穿梭在太湖上的白头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