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名士
第二天早上,我们收拾好东西,与杨叔道别。他还像昨天一样深情地凝视我,令我有点尴尬。松铭拿了许多钱给他,他只要了一点,作为路上的盘缠。是的,他也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他说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以后要没有牵绊地遁入空门,终老此生。松铭便向他推荐了林隐寺,据说他曾经受过这个寺院的帮助。
现在我们将要原路返回汉中。途中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小玉说要从泰山前往仙界,可是我们怎么去泰山呢?
泰山位于青州,地处魏国腹地,我们不是魏国人,没有通行证,如何去得了呢?不要看我们轻易地来到了凉州,这是因为凉州全境闹革命,魏国在这里的控制实际上被大大削弱了。而且松铭作为土生土长的凉州人,对当地的环境了如指掌,一路规避了许多障碍和关卡,我们才顺利进入武威。可是青州,我们谁也不了解,在青州之前还有豫州、兖州……我们的外貌、口音、习俗跟当地人相去甚远,肯定很快就会被识破,哪怕一路都用钱财贿赂,也没有那么多钱……
我暂时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这不是因为我想要袖手旁观,坐看我的同伴失败,不,虽然我不赞成他们的计划,但我既然妥协了,就不会包藏祸心、与他们阴奉阳违,我不可能容忍这种恶毒想法……只是因为这个问题过于现实和棘手,我想先沉浸在思考中,自己尝试解决一下,不要总是依赖松铭,过段时间再说出来……
我们凭着蜀国的通行证通过阳平关,穿过汉中,沿着汉水东去,进入了狭窄崎岖的秦巴山区。为了赶路,我们在汉中只是补充了一点物资,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城市的社会生活恢复了正常的秩序,看样子战争的善后工作进展顺利,我挺开心,不知道子龙的身体康复没有……
我们沿着汉水南岸前行,进入东叁郡,先后经过上庸和房陵,负责这片地区的领导是刘封和孟达,他们接待了我们,问我们何所去,我们照实回答。
“哦,真是恰到好处,来得太及时了!”他们俩都显得挺兴奋。
我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说关羽率荆州军正在围攻襄阳,能得到我们的帮助自然是很好的,他们声称我们汉中之战的出色表现在整个蜀国有口皆碑。
“府君正在攻打襄阳吗?”
我大吃一惊,松铭的表情难以捉摸。我们从汉中出发时还不了解荆州局势,未曾听闻具体的军事行动,刘备虽然交给我们一封信,但信我们没有拆开,不知道里面的内容。
“正是,二位感到惊讶也是正常的,战事进展不可不谓神速,”刘封说,“关叔叔是趁今秋汉水上涨时发起的攻势,逾今不过叁个月,基本全面占领了襄阳,正在围攻襄阳城……战况这么顺利,主要是由于父王和各位在汉中牵制了魏国主力,让东线的压力小了许多……”
“那现在隆中归我军管辖吗?”我立刻追问道。
“这是自然,连樊城都已置于我军的掌控之下了……”
想不到荆襄的局势发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太好了,原本还在发愁如何潜入魏国,现在暂时不用担心了,至少在襄阳期间可以在自己人的地盘上活动。
“那真是一场漂亮的大胜仗啊,你们听说了吗?”孟达说,“那个赶来支援的魏国大将于禁,号称什么七军统帅,结果一触即溃,直接带着几万人的部队投降了,哈,肯定是吓破胆了!”
“这么厉害啊……”
“是啊,听说南阳各地涌现出许多响应叔叔的义军,中原要改头换面了……有消息称曹贼吓得打算迁都,叔叔这一仗打得真是威震华夏……”
刘封主动给我们安排了一艘大货船,可以装载我们的马车,让我们不必走那些坎坷不平的山路,安逸地由水路直下襄阳。
坐船闲聊时,刘封说他们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当地土着隔叁差五就要反叛。
我表示疑惑,他们不是反了魏国,上表蜀国称臣了吗?
刘封说:“这帮土着并不是真心臣服,只是为了获得我们的支持,跟我们贸易往来赚取利润,好增加在当地部族中的威信。跟他们打交道,除非能用武力把他们彻底征服,否则最好还是采取怀柔手段。”
“是这样啊,你们工作不容易呀……”
“实不相瞒,封有一事相求,二位是父王跟前的大红人,可否替我跟父王说个请,让他多拨一些经费给我们,我们打算尽可能笼络当地的土着头目,这样好开展工作……”
我求助地看了松铭一眼,后者说:
“阁下之托,在下自当尽力,只不过在下人微言轻,不能有所担保……”
“贤弟过谦了,”刘封说,“谁人不知贤弟与令妹在汉中大捷立下首功,听说二位要走,父王当众泣不成声,可有此事?……还望贤弟万万不要推辞……”
事后我怀疑地盯着松铭。
“令妹是什么意思啊?”
他竟然少有地露出一丝动摇的神色,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我是贤弟,你自然就是贤妹了……”
“是吗……”我逼近他的身体,他扭头看向一旁,眼神有点飘忽,“真的是这样吗,哥哥?”
他颤抖了一下。我高兴地看到他一向平静的面容变得不能自持。
“是,是啊……你知道,这边人的称呼方式跟……跟我们老家不太一样……”
他好像有点慌张,断断续续地讲话,一边后退。
“嗯,是吗?”我把他逼到墙角,暗自抿嘴一笑,想要耍一下小性子,“那你当我哥哥好不好?”
“别,别捉弄我了,娥梅……你想玩过家家,找小玉去吧……”他红着脸小声嘟哝道。
“就找你。”我娇蛮地说,稍微掂起脚尖,跟他离得很近,他的呼吸轻轻拂在我的脸上。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他躲避着我的目光,但偶尔会瞟我一眼,好像一只胆怯而又好奇的小动物,可爱极了。
这个气氛,能不能大胆点儿,更进一步呢……我一边想,心脏怦怦直跳……
“你亲我一下,我就放了你……”我轻声呢喃道,感到自己双颊发烫,耳朵发热。
“妹……”
“妹?”
“梅,梅梅……别这样……”他略显忸怩地央求道,似乎有点惊惶。
“快点,”我搂住了他的脖子,轻轻咬着嘴唇,有点娇羞地盯着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说,“哥哥……”
他的瞳孔好像放大了,用一种急迫、热切而又不敢相信的眼光看着我。
这时一个船夫从旁边走过,我们立刻分开了。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心脏狂跳不已,撞得我肋骨生疼……啊,不敢相信刚才自己会这么大胆,在他面前我总是不能自已……
这个小插曲就让它过去吧……总之我们答应了刘封,话虽如此,我们确实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修书一封送交刘备,看刘备自己的态度了。
临别,刘封又嘱咐了我们几句话。
“二位在此旅行,千万小心土着山民的食物。这穷山恶水中毒虫格外猖獗,当地形成了一种风俗,‘养蛊’。”
“养蛊?”我好奇地问。
“是的,这是一种特别厉害的毒,把各种毒虫放在一起,让它们互相残杀,直到剩下唯一一个。这个就是最厉害的毒虫。山民用这种毒虫的毒素制毒,所得剧毒比之汉人最强之毒,还要强上百倍。身受此毒,往往一个时辰内便会丧命,无药可解!土人贪婪顽劣,可能觊觎二位钱财而在饭菜中下毒,千万小心!”
我们谢过了他,他们在房陵下船,与我们挥手道别。
随后大半个月,我们沿着九曲十八弯的河道缓慢前行,我们并没有下船,一直靠着马车上的干粮,也就不用担心中毒。一日,两岸夹峙的险峰突然消失了,眼前豁然开朗,大片平原一眼望不到头。船首向下倾斜,顺江而下,顿时加快了速度。回头望去,秦岭与巴山相夹的那一线天显得异常险峻,然而我们总归从那阴暗的峡谷中走了出来,进入了沃野千里的南阳地界,让人的心情不由得格外舒畅。
如果是夏天,站在船头一日纵览千里风光,想必是人生宝贵的体验,可惜现在已经入冬,江面寒霜漫漫,远处舰帆幢幢,虽然还没下雪,但我已经冷得换上了棉衣棉裤,真羡慕小玉冬天还能穿裙子啊。
江面实行了军事管制,那些船帆原来是蜀国军舰,我们在隆中靠岸,出示了刘备的亲笔信,被强制带到一个蜀军营地,得知冬至将近,这里距离襄阳城大概十里,是攻城部队的后方。
我们在这里滞留了半天,一个少年军官与我们见面了,是关羽之子,关坦之关平。之前刘备给我们简单讲了讲荆州的部署,这个地方是魏蜀吴叁国交界所在,犬牙交错之处主要集中于江汉平原附近。汉水北与东是魏国的南阳郡,汉水南是已划入蜀国的南郡,江汉交汇处是吴国的江夏郡——准确地讲是江夏南部的夏口,北部跟南阳接壤的地方仍然属于魏国。
长江与汉江包围的中间这块形似靴子的平原,被分为北边的襄阳和南边的江陵,本由魏蜀分治,现在几乎全部落入蜀国之手。
江陵一直由蜀国大将关羽镇守,麾下主要有关平——是他的副手,无实际军衔,周仓、廖化——为裨将,和马良——参谋。关羽早前就被刘备遥任为襄阳太守——是一个虚职——而今即将变为现实。
“拜见二位先生。”关平在帐中招待我们就席品茗,礼数周全。
“府公子客气了。”松铭跪坐在地毡上,谦恭地说,“军中事务繁忙,有劳您屈驾光临。”
“哪里。主公手信,家父已阅,”关平跪坐在茶案的另一边说道,“信中对二位评价极高,二位肯来助阵,家父表示欢迎。”
“不敢当,”松铭说,“在下是一介西羌草民,逃难至此,本身才疏学浅,幸能为贵邦略尽绵薄。汉中告捷,实在是贵邦天命所归,与我本人没有什么关系。在下只求苟全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此番前来,其实是为了寻找一个人,跋山涉水,奔波操劳,无暇他顾,让您误会了,不好意思。”
松铭说得非常委婉,他的意思是我们致力于找人,不想掺和别的事,当然也不想打仗。他对待战争的态度是能免则免,这主要是因为我。虽然他没说过,但我感觉得出来,凡是有危险的事情他都不会让我靠近。
在中秋宴会上,松铭杯中的酒不小心沾到了刘备脸上,当时我为了打圆场说有朝一日愿意回来将功补过,刘备顺坡下驴给了我们那封信,让我们来帮助他二弟。如果我的智力和常识没有问题的话,这就是交际场上的客套话,哪个成熟的人会把饭局上的漂亮话当真呢?松铭肯定没有放在心上,刘备应该也不是真的指望我们,只是捎带手,顺便提了一嘴。
“哦……”关平张口结舌,神色显得有点意外。
不过站在我的角度,我们能畅通无阻地来到襄阳,靠的是刘备给我们大开方便之门,凭着最高级的通行证和事先打好的招呼一路放行,毫不设限,普通人肯定是做不到的。而他给我们的赏赐足够嘉奖我们为他征战沙场所付出的辛劳和汗水。所以,看在人情的份上,再给他帮个小忙也未尝不可……不过还是让男人定夺吧,我听松铭安排。
“先生要找什么人呢?”关平问。
“此人是隆中一户钟姓人家。”
“哦……那先生找到后有何打算?”
“我与他家人有约,需即刻前往西域。”
“这样啊……”关平露出一丝失落的神色,但依然礼貌地说,“既然如此,我就不强留先生了。待我回禀家父,为二位开具通关文件,二位便可自由行动。如蒙不弃,可遣我军士为向导。隆中土地不小,又有深山老林,寻人有点难度……还是说先生已经知道方位了?”
“不,若能得到您的帮助,在下感激不尽。”
呵,他这么讲礼貌的人,在能利用别人的时候向来毫不客气,真是理智得可怕。
随后我们喝着茶闲聊了一会儿,我有点好奇,既然蜀军已经包围了襄阳城,那战事应该挺顺利的,为什么还要我们帮忙。关平表示襄阳这边是挺顺利,但樊城告急。
“樊城位于汉水北岸,与襄阳城隔江相望,”关平一边给我们添茶,茶水刚好注到七分满,一边说道,“樊城北边不远就是宛城,宛城东面紧邻魏都许昌,魏国肯定着急了,调集了重兵,连合肥的张辽都调了过来,把城郭围得里叁层外叁层,日夜攻打,樊城岌岌可危……加上进入冬季,汉水水位下降,战舰也派不上用场了,都当成运输船了……”
我听了不禁有些焦急,想到我曾经跟蜀国将士并肩作战,子龙还送了我紫金冠和银月枪,好歹有感情在里面……我瞟了松铭一眼,他只是用礼貌的外交辞令表示了一下同情,态度没有丝毫改变。嗯,有时候我还挺气他这种冷漠无情的。
他不光不帮忙,还向关平要了两个队,一共一百人的士兵,去帮他在隆中找人。我们挨家挨户地询问当地居民,原以为很快能打听到消息,没想到这个过程意外的艰难,当地姓钟的很少,而且没有一户符合我们的条件。
“那个老黄说的真的是在隆中吗?”我问。
“是的,他说他外甥是在隆中。”松铭说。
“那他自己家呢?”
“他说他十几年前就跟他外甥住在一起了。”
“他有没有说他是哪里人?”
“他是荆州黄氏家族的……”
我和松铭对荆州的氏族都不甚了解,关平自从把通行证给我们送过来之后,就再没有来过,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跟他打听一下本地士族的情况。
与此同时,小玉也有事做,她提着她的皮箱出远门了。我们问她去哪儿,她是这样回答的:
“不要管我,你们忙你们的去吧,我自己有事要办,不用来找我,过段时间我会回来。”
说完,她就飞走了,消失在天边。我们没有办法,只能随她去。
我和松铭在隆中寻找了几日后停止了这项活动,我说服他留在营帐里教我弹琴,因为我发现我们只是单调地重复着找人问话的工作,这个交给那些士卒去处理就行了,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没差。而小玉不在的日子,我终于可以和松铭独处,这个好机会我不舍得放过。
我是会弹琴的,我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学过了,但这种技艺似乎刻在了我的脑子里,像走路一样不需要思考就能做到。
我要装作不懂的样子,挨着松铭坐在琴边,看着他耐心教我抚琴,讲解七弦和音律,怎么保养,擦拭龙池凤沼……
有时候他会为我献奏,指甲整齐的手指在琴上轻拢慢捻,弹奏出清澈悠扬的弦音,令人不由自主地陶醉其中,心灵仿佛得到了净化……
我忍不住祈祷,时间多点停留在这一刻吧,让我多点待在他的身边吧……我没有更多的希冀,只求跟他独处,听到他温柔的声音,仅此而已,这样就好……
“许久不弹,生疏了,”几天后一个上午,松铭把手从琴上拿了下来,自言自语般地说,微微摇了摇头,“曲目也有些忘了……”
我正享受呢,不禁有点点失落地睁开眼睛,看着他轻声说:“你弹得很好啊,松铭兄。”
松铭抬头望着门口的方向,目光有点望眼欲穿的意味。我明白了,他心中牵挂着找人的事,不能安心。
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说:“我打算去江陵逛一下,看看有没有好的曲谱,买几张回来。你愿意一起去吗,娥梅?”
转换一下心情也好,我欣然乐从,我们便穿上了大衣,驾车前往南边的江陵城。下午我们抵达了城市,城里一派和平的景象,丝毫看不出战争的迹象,或许这侧面反映了蜀军出征之顺遂与迅速。
我们俩在街上游逛,找到了一家琴行,兼售曲目。店主给我们介绍:
“……这些是乐府名曲,大人看,有《十五从军行》、《陌上行》……这是《孔雀东南飞》……都是时下流行的曲目……”
他一边在前面缓缓踱步,一边举手示意架子上平铺的一张张纸谱。松铭跟随他一路浏览,目光深思沉静。
我走在他身边,淡然地扫视着这些曲谱,眼光不经意间碰到了一组感兴趣的字眼。
“《上邪》?”
我停了下来,注视着那张谱子,上面是乐谱跟歌词搭配编写的,应该属于乐府用来表演的唱曲。我不会旋律,但我认识唱词,脑海里什么部位触动了一下,仿佛某个鲜明的记忆复苏了,这是我以前特别喜欢的一首词,我下意识地轻声念了出来: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
“怎么了?”松铭回过头来,低声问。
“这首词写得好好,我好喜欢。”我指着那页谱子,微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
“那就买吧。”
“你可以教我弹这首曲子吗?”我问。
“嗯,没问题……”
我小心翼翼地把纸谱从架子上取了下来,放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