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量不要与父亲长时间打电话的嘱咐,只得支支吾吾地敷衍,言谈间忽然有些领悟了初时鹿明烛害怕伤到自己的元气寿命、无论如何不敢轻易接近的感触。
“果然啊,得先‘身受’才能‘感同’……”
李雨升收起手机,坐到了床边。他打电话去得不算久,鹿明烛没心思听,已经再度睡着了,李雨升拨了拨他散乱的头发,第一次见面时鹿明烛的发丝不过垂在肩头的长度,偶尔才扎起来,眼下已经尽数过肩,是在床上时不时会念叨李雨升一句“你压到我头发了”的程度了。
李雨升忍俊不禁,自己也觉得困倦,打了个哈欠上床,鹿明烛半梦半醒间翻过身把李雨升抱住了,李雨升就势躺下,侧头仔细去看鹿明烛的脸。
他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鹿明烛双眼间那一对伤口,手指迟疑徘徊许久,最后还是随着一声叹息一道落在了鹿明烛的眼尾,继而捧着鹿明烛的脸,轻轻摩挲起来。
在“前世”记忆的最后几年,李雨升形容枯槁、睡多醒少,整日里头痛胸痛,什么都吃不下、什么都恶心,唯有对鹿明烛的冲动总是不去,但早已力不从心。
那时他们远离人群,能对话的只有彼此,李雨升时常靠烟草麻痹自己的神经,鹿明烛为他熬药求医,药都是苦的,什么推拿、针灸,受尽折磨病也不见好,每每在门前晒着太阳,李雨升都能感受到自己时日无多。
怎么可能不怀疑鹿明烛呢?——好端端一个人,之前年富力强身体健壮,还在要劲儿的年纪里竟然成了一副枯骨败体,怎么可能不怀疑呢?
陈年旧事的记忆和感触不容置喙地填充李雨升的脑海,他能够清楚地“回忆”起,人生的最后那一段时光,面对着好声好气地讨巧、巨细靡遗地照料自己的鹿明烛,清醒的时候李雨升觉得悲伤,癫狂的时候李雨升觉得怨怼。
然而这两种感情,都压抑不过自己濒死之时……彼时双眼已然无力睁开,呼吸都难以为继,需要嘴巴、鼻子、胸腔一同奋力,喉咙里冲出可怕的声音。一切似乎都在远去,大脑因为缺氧而嗡嗡作响、而刺痛,但耳边的一切声音却都前所未有得清晰。
李雨升听见鱼儿跃出水面时尾巴拍打的响动,听见森林里许多小鸟在扑腾翅膀叽叽喳喳,听见风吹过树梢拨转树叶……听见鹿明烛撕心裂肺的哭声,和一声叠一声的“对不起”。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是我害死了你……先生——”
鹿明烛是个骄傲黠慧的人。鹿明烛很爱笑。鹿明烛的脸上总是会流露出带着点得意与玩味的表情。
李雨升从未见过鹿明烛的眼泪。
鹿明烛从未哭过。
可这一声接一声的泣诉撞得李雨升的鼻腔跟着泛起无与伦比的酸涩,胸膛像是被活生生剖开了一样痛,什么悲、什么怨、什么气,统统化作子虚乌有,只留下不舍、只留下不甘。
只留下一句没能说完的:“鹿明烛……下辈子……”
那时的李雨升咽了气,魂魄进入天地间的空茫,但现在的李雨升很清楚,自己没说完的话是:“鹿明烛,下辈子一定要来找我,我一定会记得你的。”
话没能说完,所以鹿明烛没有找,所以李雨升也忘记了他。
终于再回到斐都新府时,李雨升可真觉得是恍如隔世。
房间鹿明烛提前叫人收拾过了,一切干净如新。李雨升从地府“出来”的一路都一副精神出走的模样——他从那间酒吧回到地面,回到“人间”,视线里多了很多以前看不到、活人不该看到的东西,阳光又舒服又刺眼,扎在身上像是中医的梅花针,疼痛中带着酥麻,投影下来的李雨升的影子,也十分浅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