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不作声地退开几尺,心头微微不快。这个女郎想叫我让开,却全程都是令她的侍婢来交涉,仿佛不屑跟我说话似的,实在有些没礼貌……算了,两京权贵太多,惹不起惹不起。有时候我也真想像21世纪那些逃离北上广的年轻人似的,逃离长安洛阳,去凉州也好,去朔方也好——去朔方看看后来被称作云冈石窟的武州山石窟。唐代的龙门这样美,那么唐代的云冈,又该比后世美多少倍?要不,回一趟我真正的家乡北京,这个年代的幽州……
我胡思乱想着。然而女郎莲步轻移,经过我身边时,却竟然出声了:“小娘子,我好像见过你。”
她的声音柔婉又轻灵,语调也很轻柔,但不知怎么,我就是发自内心地不喜欢她。于是,我假笑道:“是吗?”
女郎垂眸,目光扫过我脚上的高头锦履。我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便是裴夫人叫人给我做的这双红地宝相花锦履,亏她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她没画眉毛,只眼角涂了一抹浅红,眉眼盈盈处,越发显得娇怯怯的:“我喜欢作画,经常去寺里观赏揣摩诸位前辈名家所作的壁画。你是不是去过西京的慈恩寺?我仿佛在大殿东廊见过你。”
她笑得很友好。但我心中那种不适的感觉更浓了,甚至有点不想维持假笑:喜欢作画,或许是真的,但是,她明明跟我一样,对王维的画分外垂青,经常驻足于大殿东廊从北第一院的那堵墙壁前。还有,雁塔下开元九年进士科的题名,“王维,字摩诘,太原人,年廿二”的那一行题名……我也曾见到她如我一般,伸出手指将那行题名细细摩挲。
当日我布衣荆钗时,她没来搭讪过。今日我锦履罗衫,就入了她的眼吗?粉丝知道粉丝的心,女人知道女人的心。她想试探什么呢?我干脆利落地摇头:“对不住了,我不记得。”
对方顿了顿,笑道:“多半是我错认了。”
我打算去看褚遂良的书法,回身走出十余步,隐隐听得她在向侍婢解说佛法,语气依然柔和:“佛有应身、报身、法身。这一尊是卢舍那佛,便是报身佛,毗卢遮那佛是……”倒弄得我微觉羞愧,疑心自己是不是因为康九娘而草木皆兵了。
但康九娘的事,也的确足以成为我们心中的负担。接下来的两年,裴公没有放弃暗中寻找她,却也一直没有寻到。
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皇帝回了长安后,第二年因为关中缺粮,再次东奔洛阳,赖着不走。裴公、张九龄、李林甫三人同时拜相,裴公又被委任为主管漕运的江淮、河南转运使。于是,他得以专心推行鼎新漕运的计划。他的策略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多用水运,减少陆运,像我们之前聊过的那样,在三门峡开凿山路,其余环节则视黄河水情而定,能用水运就用水运,趁水情较稳时,将粮食送到关中,储备在陕州和华州的转运仓,当黄河浪急风高时,就从这两个仓调粮到长安,而从南方运来的粮食则暂存在河阴的转运仓里。虽然多设了几个转运仓,但运粮的各个节点变得紧凑多了,效率有了很大提高。
总之,裴公有机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很开心,皇帝看到缺粮问题有望解决,也很开心。不开心的只有裴夫人,她把我薅过去,用力揉我的脸:“他的身子弱,如今又为了新设几个转运仓,一时跑去河口,一时又去三门,多么辛苦!回来的时候,想必又比走时清减了,唉……我记得,绕过三门峡、开凿山路的法子,是阿妍你提出来的?若是没人想出这个法子,他也未必去做这件事,更不必这样奔波劳碌!”
我一边竭力保护自己的脸,一边摆手。我可不敢居这个功劳,不敢窃裴公的策略为己有:“将三门水运变为陆运,这可是阿耶自己想到的。他于漕运一事用心许久,纵然没人说,他也要做这件事,阿娘大概比谁都清楚罢?他早些做完,就能早些回来陪阿娘,不好吗?”
裴夫人脸上一红,松了手:“说什么呢!什么陪……”
我嬉笑着跑了。
第23章 何时提携致青云(王维)
霜华澄净碧空,露水结于疏树。晓寒轻浅,秋菊吐滋。塞鸿疾飞,叶落迟迟。
“珥笔趋丹陛,垂珰上玉除。步檐青琐闼,方幢画轮车。市阅千金字,朝开五色书。致君光帝典,荐士满公车。伏奏回金驾,横经重石渠。从兹罢角抵,希复幸储胥。天统知尧后,王章笑鲁初。匈奴遥俯伏,汉相俨簪裾。贾生非不遇,汲黯自堪疏。学易思求我,言诗或起予。尝从大夫后,何惜隶人余。”
面前的十数张纸上字迹端丽秀润,皆是他最擅长的隶书,翻来覆去,写的都是同一首诗——只有个别字句,有着极微小的区别。“究竟是该写‘朝开五色书’,还是‘朝闻五色书’呢……”[1]他低低自语,望着最新写就的一张纸,仍是不甚满意,举笔意欲再誊,却发现手心已微微沁出汗来。
如今年事渐长,反而瞻前顾后,不若从前十五六岁,游走两京诸王府上时的从容了么?他唇角微弯,露出浅淡嘲讽笑意,随即收束心神,垂眸念了几段《金刚经》。念毕,他一顾室角更漏,心知已耽误不得,轻叹一声,吩咐童儿将那张纸卷了起来,随他带去裴公的家里。
此时方当午后。他在马上不及细看洛城秋景,只觉赤日如金,双目亦为之眩。城中灿烂秋阳照着满街深黄树叶,将洛阳这座城池装扮得仿佛黄金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