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今日宴席过后,眼中所见的洛阳秋景,会更加怡人,他心想。
那年他十六岁,也在这座金色的城市里居住。那金色,是洛水映着灿丽朝阳泛出的道道金波,是白马寺大佛殿檐角的金色鸱吻,是岐王宅里歌姬头上的赤金发饰,亦是洛阳女儿们面前盛着鲤鱼鲙的金盘……十六岁的他尚有着明澈如水的眼眸,这个城市富贵与贫贱共存,奢欲与饥馁交织的斑驳颜色映入他眼底,又原原本本、一无所易地反射出来,成为那首传唱洛阳垂二十载的诗篇:“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馀。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裴耀卿在东都的宅邸清简寒素,只有四进而已,较之与他同列的李林甫俭朴得多。他早年在宁王、岐王府上,所见远奢于此,不免暗暗感喟:“裴公身为宰相,为国度支,何必自苦如是!”他步入正堂,只见裴公已经坐在主人之位上。
王维慌忙低首,深深行礼,裴公虚扶道:“王十三郎昔年在济州为我属官,原本亲厚。如今又何必拘束!”忙命人引他坐下。
他微笑道:“礼不可废。维依相公的诲示,备下了一首诗,稍时献与张相公。到时若有疏漏,还望相公为维转圜,维不胜感激之至!”说着又从席上起身,向裴公一礼。裴公笑道:“王十三郎的才力,众人皆知。又何必我来自不量力!”
不多时,张九龄也便到了,二人连忙起身相迎。
张九龄乃是韶州人,南人大多瘦小,张九龄的身量并不算高,比起裴公和他来都要矮了半头。然——谁会注意到他的身量呢?他有如此洁白的肌肤,有如此乌黑的双眸与鬓发!张相公走路时,便如芝兰玉树临风轻摆,他笑容展开的一刻,仿若洛水上的莲花徐徐绽放。他幞头上簪的芙蓉花,袖口上绣的蔓草纹,足下踏的六合靴,竟无一不是最好地贴合着主人的体态。
王维忽然想起那个小女郎。那个小女郎看他时的眼神,就仿佛他是世上最清俊的男子。
可,可——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较张相公更清俊?
也只是看痴了一瞬间。早年在宁王府上锤炼出的从容,令他及时宁定心神,向张九龄深深一礼:“布衣王维,拜见张相公!”
这句话亦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如他一般出自高门大族的人自陈姓名时,多在姓名前加上郡望,如他便当自称“太原王维”。但他知张九龄家世寒微,乃是岭南小族出身,一向不以门第为重,便不欲在张九龄面前自高身世。
张九龄将他扶住,笑道:“早闻王郎不独才高,人物更是风调绝俗,此日一见,果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