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行道上的杨树,蓄足了沉甸甸的花种。
校园里一种廉价植物的蔓延速度惊人,是一层夹杂白花的浓厚绿荫,既可以长在地面又可以像常青藤一样攀附上墙。
眨眼间,风景变了样。
课间,教室里照常有人吵吵嚷嚷追追打打,却因为某个人的身影在前门闪了一下,大半个教室就凝滞了。
乔绮在饮水机边冲了咖啡转过身,正好奇这种突然安静,就听见右边第一排的女生用一种不太自然的声音在叫自己的名字:“乔绮,有、有人找。”
目光晃过去,血液倏忽涌上脑袋。
是藤迁。
“什么事啊?”语气中有些嗔怪的成分,但情况紧急,男生并没有觉察这种细节。
一把扯过乔绮手臂处的校服,咖啡差点洒出来,女生微蹙了眉。
“带了政治书吗?我们下面一节政治课。老师会查,我忘带了。”
“我没带,我帮你问下住宿生。”乔绮转身向教室里,对前几排探头探脑的女生问道“你们谁有政治书?”
一阵稀里哗啦翻书包的声音争先恐后地响在各个角落里。
乔绮往更远一点的地方看。
借到书的男生踩着预备铃退着道谢,下了楼。
乔绮在门口呆了长长的两秒。
余光定格在手臂处校服被抓起的那点褶皱上。
转身进了教室,还有不少注目礼跟着自己往座位去。中途乔绮没有停,只像漫不经心地又朝某个方向瞥了眼,正迎上亚弥起了微妙变化的眼神。
[十二]
沿着楼梯往下走。
一步一步节律固定。
却在二楼转角处忽然放慢速度。
亚弥往楼梯上方空间中层层叠叠的台阶回望一眼。
借书。以他的人气在邻班完全能够一呼百应,为什么要上这多余的两层楼?
[十三]
朋友间的某种默契一直在。亚弥和乔绮事后都没再提起“借书事件”
因此,两人并没有像班里好几对友人那样出现明显的矛盾。
“是因为金融海啸吗?最近好像风波不断啊。”与乔绮同桌的女生打趣着。“就连佀秔和连娜都闹翻了。”
“唉?连娜?”抱着薯片蹭在乔绮座位边的亚弥感到意外。
“没听说吗?你消息也太闭塞了!”
“我又不像你们坐在她们后面!”
“可是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呀,这么明显的。”
“为什么事啊?”
同桌的女生看向乔绮。乔绮接过话头:“周一,佀秔留了本物理竞赛资料在影印社复印,下午没空,让连娜帮她去取。结果老板给了连娜含原件在内的三本,连娜以为佀秔是帮竞赛班别的同学多印了一份,付过两份钱然后全拿回来了。后来向佀秔要钱的时候,佀秔说她只印了一份。”
“那就回去找店老板啊。”亚弥插嘴。
“我们也是这样说嘛。但两个人就是不肯下楼去,光是在这里互问‘怎么办呀’、‘那怎么办呀’、‘这下怎么办呀’就磨蹭了二十多分钟。都希望对方妥协,多付这11块钱。最后乔绮实在看不下去就插话说‘那把多的那本给我,我来付这11块钱吧。’”
“她们什么反应?”
乔绮自己接口“佀秔还很不解地问我‘你又不在竞赛班买这个有什么用’?”
“那你怎么说?”
“乔绮面无表情地说,”同桌模仿乔绮的强调一本正经地学道“没用。我就是觉得你们这么好的朋友为了11块钱僵持下去很难看。”
“佀秔当场就变了脸色,气得跑出了教室。连娜却反倒转过头说我‘乔绮你也太耿直了,这样会伤佀秔自尊的啊’。
亚弥小女生的怒气立刻摆在了脸上:“她怎么能反倒怪你啊?”
“还不止呢。连娜马上说,不过佀秔这丫头是不太好,寒假她去我家玩白吃白喝就住了一星期。我们说‘哦’,心想那又怎样,你们是朋友呗。大概是看我们反应平淡觉得无趣,连娜又控诉道,有一次去超市买包薯片,佀秔就在她前面结账,却没有帮她顺便一起付了薯片钱。”
“那又怎样?”亚弥困惑地眨着眼。
“连娜说‘她也要吃的呀,而且她之前在我家白吃了那么久!’。”
亚弥和当时乔绮的反应如出一辙:“可是按常理,排在后面的人应该顺便帮前面的佀秔结账吧?”
[十四]
表面上,有求必应,滥好人。
本质里,圆滑世故,斤斤计较。
从不当面与人翻脸,当有人为自己出头时却反过来各打五十大板,贬低了别人来衬托自己的温柔体贴和善解人意,哪怕是朋友也不例外。
对所有人没有区别,面面俱到。得到全世界的好评,未必就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善良。
空气里悬浮着饭菜的气息。乔绮接过亚弥递来饭卡的动作突然停在了半中间。
“干嘛?”诧异地顺着扫她一眼。
乔绮笑了笑,接过去:“我在想,要是像连娜那样,我们之间的糊涂帐大概永远扯不清。”
亚弥也笑起来。
一方迷糊病发作,太长一段时间忘带饭卡,下个月就直接把钱充进对方饭卡里去。谁也没有仔细算过。
“真是大幻灭啊。我一直以为我们班最好的女生就是连娜了。没想到她的好并不是天然好,只是她想得多做得圆而已,居然对最好的朋友都那样。”亚弥感慨。
说话间乔绮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女生的心思没在手机上,直接掏了出来。
而说着话的亚弥的目光也是不经意地往屏幕上扫去。
两人同时愣住了。
屏幕中央闪着“藤迁”名字的手机还在震动。
亚弥突然从买饭窗口前的长队退出来,不发一言,掉头就走。
乔绮没接电话,迅速把手机揣回口袋,追过去,在食堂侧门外截住了她。
——帮我打听一下某君的手机号吧。
——等到周五社团活动时再说吧,看他会不会现身。
“亚弥你听我解释”
亚弥满脸怨怒劈头斥道:“不是最好的朋友吗?用得着这样吗?我在你眼里是那么小心眼小肚鸡肠的人吗?难道我会为了个根本不怎么熟的男生和你反目成仇吗?早知道你喜欢他,我才不会跟你抢!何必遮遮掩掩!这样也很难看啊!”“不是,不是那样的。”乔绮松开手“不想你和他接触另有原因。”
亚弥冷静下来,板着面孔抬眼看向乔绮。
“三杀,还有一种贬义。知道么?像连娜那类人,就会被称作‘三杀王’,不管她会不会打棒球。”
[十五]
藤迁下了体育课,从操场走向教学区的一路都看见乔绮背向自己一动不动地蹲在墙角边,终于忍不住好奇走过去。
借着高度差揉了揉她的头发:“原来在照相啊。”
因为藤迁突然的动作而在按下快门时晃动了镜头,乔绮抬起张写着“你想死吗”的脸。
藤迁在她身边蹲下:“拍照有这么复杂吗?我看你一直一动不动。”
“我在对焦啊,对焦!笨蛋!都被你搞砸了!”
“对焦?”藤迁从乔绮手里取走相机,翻看前面的照片。
“镜头里当然有主角和陪衬之分,照相和做人一样,你这种笨蛋当然不会懂,反正你对任何人都只有一种态度。”
“照相就照相,扯什么人生哲理?”
“本来就是嘛。对所有人都一样好,没有焦点,根本没有意义。对所有女生都温柔暧昧、来者不拒,其实是最残忍的。”
藤迁向左翻看照片的动作停止了,安静地听乔绮说。
“对真心认为重要的人真心的好,对无关紧要的人婉言拒绝比让她们受宠若惊心存幻想更好。”
男生没有抬起头,继续半垂眼睑注视着相机显示屏中一朵清晰的白色小花和它周围含混的绿意。
“周五比赛我会带朋友来看。”
“男朋友?”
“女的。就是上次借给你政治书的那个。”
“没劲你是经理,这种事干嘛请示我?”
“如果不喜欢她就请直接拒绝。”
“唉?”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嗯哦。”
[十六]
最好的朋友,无意识地在手中把饭卡来回拗来拗去。
“谢谢你为我担心。我也知道许藤迁是什么样的人。这样很傻我都知道,但总觉得也许自己能成为例外抱着点侥幸。”
[十七]
被最亲的人“抛弃”后,自信心消失殆尽,急迫地想在周围所有人那里找回被重视、被需要的感觉。
藤迁用挽到一半的袖口擦着汗,舔舔嘴唇,把硬币一个一个塞进自动贩卖机投币口。
“嗵——”
很响的一声,可乐掉出来。
像句末的标点符号。
可以换行了。
球赛以微弱的优势赢了外校,更值得庆祝的是藤迁策动了今年以来第一个漂亮的三杀守备,虽然不是三杀打。
全员以此为借口外出聚餐。亚弥也跟着去。
她凭着随和性格很快和队里几个活跃分子打成一片。因为有新鲜女生出现,男生们的情绪也比往日高涨。
“亚弥是白袜队的球迷吗?”虽然乔绮只介绍了一遍,藤迁还是立刻就记住了对方的名字。
女生欣喜之余迟疑了一秒,应道:“是啊。”没等藤迁再延续这话题,立刻抓过救星乔绮“乔绮乔绮,我们还没有戴着新帽子合过影唉,把相机拿来让藤迁给我们拍吧。”
相机从走在前面的乔绮手里经由亚弥向藤迁递来。
男生伸手接。
金属外壳折射出一个高光点,连贯的动作滞在中间,两人各拿着相机的一边。
藤迁不解地看向亚弥。
女生在视界里涨红脸,紧张地咬着下唇,咽着喉咙轻声问:“拍完这张,我能和藤迁你也照一张吗?我、我也是你的球迷呢。”
瞳孔迅速收紧。
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站在一旁的乔绮。
——真心认为重要的人。
——对她真心的好。
三个人,面对面站着。
乔绮的目光在拿相机的男女生间游弋了一个来回,最后落在男生脸上。
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会是例外吗?
看见他微微点头,将相机接了过去,应道:“好的。”
没有拒绝。
终于可以松口气。
可为什么还是有某种东西堵在自己胸口?不上不下的胀痛。
如鲠在喉。
[十八]
“一、二等一下,我不太会弄这相机。”
“搞什么啦,浪费人表情!”乔绮嚷出声来“不是还有自动对焦的功能吗?”
温暖的午后阳光把她的脸一寸寸打亮。
勉强的笑。
挤出的酒窝。
为了藏起小虎牙紧抿的嘴。
每个细节都在镜头中变得越来越清晰。除她之外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显示焦点的小红点怎么也移不向应该成为主角的另一张笑颜。
咔嚓。形成定格。
男生看了看手里的液晶显示屏,抬起头抱歉地微笑:“对不起,得重拍一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