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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咫错天涯(1 / 1)

午夜已至,帝都军用机场的停机坪外仍源源不断地冒出滚滚浓烟,消防车一辆接一辆接力驶入,几乎没人注意到一辆救护车跟在车队最后驶进机场内。等救护车在航站楼外停稳,已有两辆轿车同一时间紧接在其后稳稳刹车。

靠前的那俩烟灰色轿车对着救护车开始闪烁车灯,不一会副驾驶上下来一个穿着作战服的男人,来到救护车侧敲敲车窗。

待驾驶室车窗摇下,男人冲里面大声问:“什么代号?”

“我是胡杨,后面是血鸽!”驾驶室的司机道。

“你确定?”

“和参谋长确认过了,是血鸽本人。猫眼也在车上!”

机场嘈杂的背景音让司机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吼,车下的男人愣住了:

“血鸽怎么活捉了——”

他话没说完,另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副驾驶车门被打开,一个青年下了车来。男人吞下满肚子的疑问,小跑几步绕到救护车后打开车门。

黑夜下硝烟缭绕的机场被未扑灭的火光照亮,碎屑和尘埃飞舞,青年身着的风衣却一尘不染,衣摆随着脚步上下翻飞,划过凌厉的弧度。

青年站定在车后。

救护车内,裴野正坐在担架旁,二人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裴野眼底迟钝片刻,升起一丝不可思议似的震惊,接着伸手握住了担架上昏迷的人垂落下来的手,往前挪了挪,挡住昏迷的人影。

“你干什么?”

裴野压低声音,抬眼死死盯着青年与他相同的黑色瞳孔,宛若斗兽场笼中蓄势待发的猛兽。

可那青年却不怒反笑:

“好弟弟,我们终于重聚了。”

裴野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至亲兄长裴初,咬了咬牙,连一个冷笑都不愿为这次“重聚”贡献。

七年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太多。裴初穿着黑色作战服,身披黑色大衣,高大瘦长的青年如融进这黑夜中的鬼魅,半张脸在冲天的火光下明灭交叠,眼底冰冷的笑意也随着光影的闪烁不时浮现。

“这次你立了大功,”裴初笑着,眼角却不见半分温存。他慵懒地抬起一只手动了动手指,“把他带回去。”

替裴初开门的男人就要上前,裴野立刻反应过来,将担架上的人死死挡在身后:

“裴初!你答应过我不伤害他的!”

“傻小子,他血都要流干了,不把他带去抢救,你是想要他的命吗?”

裴初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反问道。

裴野怔了怔,侧过头看向担架。傅声躺在担架上,脸色煞白,偏过头紧闭双眼,胸膛微微地起伏着,作战服上已经可以看到几块被染成深色的血迹。

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尽办法用救护车上所有能用的设备为傅声止了血,可傅声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仪器上显示的生命体征极其微弱。

见裴野有些动摇,裴初敛去笑容,声音虽轻,在混乱的机场中却仍然清楚地传到裴野的耳中:

“你好像,很紧张他。”

裴野仿佛突然被这句话点醒了,一下子松开握着傅声的那只手:“我不——”

电光火石之间,那男人一个闪身,从放松警惕的裴野身侧抬手一够,抓住毫无知觉的傅声将人从担架上拖了出来。裴野一个激灵想要去拉,可目光触及裴初那看戏一般玩味的眼神,指尖瑟缩了一下,不到半秒的时间,那男人几乎是凭借着蛮力将昏迷的傅声夺了过来,粗暴地扛起到肩上。

裴野眉心一跳,语气带了火:

“你压着他伤口了!”

男人被吼得一愣,扛着傅声有些不知所措地转过身看着裴初,等他的示下。裴初幽幽一笑,脱下大衣,走上前将衣服披在衣着单薄的裴野肩上。

他手上为弟弟不紧不慢地整理衣着,看也没看自己的属下,淡淡说道:

“血鸽说的是,猫眼现在是重点看护对象,你们都要小心点。带他去咱们的医院,悉心治疗,务必要他醒过来,能开口说话。”

男人说了声是便退下了,裴初牵了牵嘴角,继续为自己的弟弟披好衣服。

裴野看着裴初这副二十年来都没有过的兄友弟恭的模样,只觉得一阵恶寒,啪地挥开裴初为自己掸灰的手。

“咱们的医院,是哪一所医院?”裴野沉声问。

消防车尖锐的笛声由远及近,火势在逐渐减小,黑烟直直地升上天际,遮蔽了一轮新月。

裴初放下手,直起身子,俯视着自己的亲弟弟那张写满了敌意的脸,却丝毫没有愠色。

“斗争胜利了,这么高兴的日子聊工作太煞风景,”裴初眯起眼睛,把手按在裴野肩上用力握了握,语重心长道,“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我先让人送你去个地方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兄弟俩再好好叙旧。”

翌日,帝都警备部,特警执行局大楼。

即使和傅声共同生活了七年,严格的保密制度仍然让他一次也没能踏进这里半步过。可进入大门的那一刻,裴野莫名有种强烈的熟悉感,“傅声在这里工作了七年”的事实让他对这栋大楼竟产生了一丝诡异的亲切。

只是物是人非,如今这栋楼里行色匆匆的都是接管了此处的c党人。裴初在一行人的簇拥下正站在一楼大厅中央,见裴野来了,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昨晚睡得好吗?”裴初问。

裴野站定,没有说话。昨夜他被安排在一处旅馆,一宿下来他几乎没有合眼,闭上眼睛就是傅声毫无血色的脸。

裴初并没在意弟弟的抗拒,笑着对身旁的人群道:“各位,这位就是血鸽同志,也是我的亲弟弟,裴野。”

人群响起恍然大悟的感叹声,有人赞许道:“不愧是参谋长的兄弟,果真年轻有为,能堪大任!”

“过奖了,”裴初微微一笑,对裴野招了招手,“来,我们进去说。各位,搜查工作很繁重,你们先忙。”

“是,参谋长。”

人群应声而散,裴野机械地迈开步子,跟在裴初身后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外。裴初对办公室里正翻箱倒柜搜查的几个人道:

“你们先去其他房间吧。”

里面的人纷纷点头退出屋外,门口一个正站在梯子上给这间办公室卸下标牌的男人也下了梯子准备离开,裴野眼尖,瞥到这办公室上头的牌子上写着干部办公室五个字。

他们进了办公室,关上门,屋里只剩下彼此,裴野倚在门边,抱着胳膊。

“相亲相爱一家人的戏码该结束了吧。”

裴野嘲讽道。

裴初拉开一把椅子坐下,随手拿起桌上散落的一个档案袋,慢悠悠地拆开,拿出几页纸,随意地翻看起来。自打进了屋,他就像没见到裴野这个人似的,岁月静好的模样仿佛是来这里喝下午茶。

“已经结束了,这下你该满意了吧?”裴野不耐烦地皱皱眉头。

裴初看着资料轻笑出声,仿佛是被纸上写的什么笑话逗乐一般:“裴野,你真以为这就结束了?你把议会当成什么,摆设吗?”

“老军部在的时候,议会难道不是摆设?”裴野反问。

“所以,他们才会败在我们手下,”裴初放下手里的资料,“这就是我们和敌人的不同。”

裴野全然不吃他这一套:“少啰嗦,你有什么要求直说吧。”

裴初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怎么,看来你也有什么要求想说?”

裴野沉默了。裴初微微歪着头,指尖在下巴上虚虚地摩挲一阵,片刻后再度开口:

“猫眼经过抢救,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裴野交叠的胳膊顿时松开,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又改成双手插兜的姿势,走到一张办公桌边:“所以呢?”

裴初手肘搭在桌沿,修长的指尖在扶手上哒哒地敲击着,眼里忽然意味不明地含了笑意。

“治安稽查会,”他说了个裴野听着耳生的名词,“这是新成立的临时机构,我会安排你去任职。好好干,条件允许的话我会带你去看看猫眼。”

裴野眼睫微颤,倚在桌边,偏过头佯装无所谓的模样:“我为什么要见他?”

裴初站起身向门边走去,裴野嗤笑一声,以为对方又会和每次一样自说自话后丢下他径直离开,谁知裴初拉开门却没有走,顿了顿,背对着裴野轻轻笑着说:

“不要逃避,裴野……你们必须有重逢的一天。”

a国的政变如投湖之石,以帝都为圆心,震荡迅速波及到了全国各地。电视台对于这场变革却缄口不提,只是在新闻中提到军部的高层遇刺,以及内阁紧急取消了将c党列为非法组织的提案。

三天后,一批军部和警备部的高层因涉嫌渎职叛国罪名被全国通缉,随之在新闻中一同被播报的,还有新的治安稽查会应运而生的消息。

裴野来到治安稽查会报道时,没想到会长竟然会亲自出来迎接。治安稽查会的委员名单他提前看过,除了他里面最年轻的人也已三十有余,会长已经是可以做他父亲年纪的大叔,竟也这样热情到近乎于谄媚地跑出来在楼下等他:

“裴野同志,这段时间我们共事,有什么不懂的,你尽管问我就好!裴参谋长安排你进来历练,是对你给予厚望,你可不能辜负参谋长的栽培啊……”

百废待兴,临时成立的稽查会没有专属办公地点,议会把原警备部大楼的一二层拨出来给稽查会使用。裴野站在楼下抬头望着这栋高楼,听着会长嘴里一口一个裴参谋长地叫着,心里只觉得讽刺。

“我和他没什么关系,”裴野面无表情道,“请您告诉我我负责做什么。”

会长一愣,继而搓搓手笑道:“裴参谋长的弟弟确实不同凡响,好,年轻人心气高是好事!”

他哈哈尬笑了几声,拍拍裴野的肩,示意他跟着自己往里走:“稽查会虽然是临时部门,但这段时间最忙最重要的也是咱们。你年纪小,其他行业不一定了解,所以接下来帝都高校的审核工作就交给你了,时间紧任务重,少不了要熬熬夜吃点苦。”

“好的会长。”

裴野点点头,脚下忽的一顿,转过头看着中年人:“会长,冒昧问一下,您是负责哪一部分的审查?”

“我吗?”会长面上一僵,“我带人去查查那些医院,嗐,你年纪小不懂,那些老军部的人没少在医院投资入股,这里面水深得很,我其实不愿意做这些的,没办法,大家都不愿意碰……”

一口一个年轻不懂事,可裴野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会长是盯上了医疗业这头肥羊,把无油水可捞的学校丢给自己这个愣头青罢了。

“会长辛苦了,”裴野扯了扯嘴角,微微垂眸,“其实我想和您打听个事。您知不知道,这次行动中我们受伤的同志一般都会送往哪所医院抢救?”

会长怔了怔,脸上的肌肉明显松弛下来:“哦,你问这个啊,新区的二院收治的人应该比较多吧,怎么了?”

裴野眼睛一亮,克制地微笑了一下:“没什么,随便问问,谢谢会长。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去工作了。”

如这会长所言,治安稽查会的工作繁重异常。议会是个政治傀儡,对于稽查会不闻不问,帝都的各行各业首当其冲,无一不受到严格的政治审查。

对高校的审查,首先从帝都名望最高的h大下手。

时隔多日重返校园,连裴野自己也没想到,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和身份。

名义上,裴野是高校稽查组的负责人,又是抓住血鸽的大功臣;但他毕竟年龄太小,对学校师生的普通筛查倒还好,一旦查出有重大“破坏宪政”倾向的,便要由稽查会提审,主审人自然由更年长的委员担任,这时裴野便负责一些记录和协理工作。

一开始,他的几个同僚只是敬裴野在党内一战成名的血鸽身份和他那个身居高位的亲哥哥,对裴野只是普通的客客气气。可没过几天,其余人不约而同发现,裴野小小年纪,工作却任劳任怨,几乎到了工作狂的程度。

高校的审查没什么好处可拿,别的稽查委员对此兴致缺缺,干起活来没什么大动力。反倒是有裴野在,一些细枝末节都可以推脱给他,久而久之,他们对裴野也格外放心,言谈间倒也由衷地佩服起这小年轻来。

说是“破坏宪政”这样一顶天大的帽子,真细究起来,一百个人大抵有九十人都逃不过这般拿着放大镜去挑剔。裴野跟着傅声安安稳稳地过了七年,稽查会里其他的人却不然,多年下来在帝都各自的仇家都有不少。

与裴野比起来,其他人干劲虽不足,但对某些特定之人的报复却丝毫不显手软。

稽查组临时设置的审问室,从早到晚几乎从来没有空闲下来过。

“各位长官,各位委员,我真的冤枉啊!”

这样的告饶,裴野在审问室听了不下百遍。而他能做的只有坐在侧边的长桌上,用电脑记录下这里发生的每一句对话,并适时地递上主审委员们需要的材料。

“可笑,你也配喊冤枉?”

屋子正前方端坐的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一拍桌子,对惴惴不安地坐在对面的一个教授模样的人喝道:“你作为h大的政治学副教授发表的那些论文,当真以为我们的同志查不到?”

“我,我那是为了混个职称,学界主流如此,不这样写我没办法……”

男人啐了他一口:“少他娘的放屁!”

裴野眉间肌肉一跳,犹豫着要不要把这句纯粹的情绪宣泄也记录进去,就听到这老委员道:“我儿子曾经也在h大念书,你打量我不知道你们的猫腻?就因为他没有按照你的要求去写抨击组织的文章,你就不准他毕业,这难不成也是你没办法?”

“这……”

被审问的人嘴唇一哆嗦,“你儿子难道就是五年前那个因为毕不了业从楼上跳下去,摔成了瘸子的,那个——”

“我儿子不是什么瘸子!”

啪的一声脆响,一支钢笔丢出去正中那人的额头,男人捂着头哎唷了一声,却只能蜷起身子躲也不敢躲。老委员胸膛剧烈起伏着,表情格外狰狞。

“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了,”他怒目而视,缓缓起身,“小裴。”

裴野突然听到老委员喊自己的名字,应了一声,只听他又说:“把这个人放到严重威胁的名单里,明天一早交上去。”

裴野嘴里的一个好字还没来得及说出,那人一个激灵,双膝一软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须臾功夫,早已泪流满面:

“对不起,我当时是犯了糊涂,并非故意针对那孩子的!您饶了我这一回,我妻子怀孕了,如果把我放到名单里,学校会立刻开除我的,也不会再有学校聘用我,我们全家都没有经济来源了……”

“你老婆遇人不淑,与我何干,”老委员嫌恶地瞥了跪地的人一眼,对裴野比了个跟上的手势,“我儿子的一条腿,换你们的几条贱命,公平得很。”

说完,他绕过在地上连连叩头求饶的男子,拉开审问室的门大步离开。裴野匆匆合上手提电脑跟上去,与地上的人擦肩而过,目不斜视地紧随其后走出来,关上门。

所有的哭声、求饶声,如日复一日发生在这里的诸多大同小异的场景一样,被阻断在了小小的屋内。

老委员长叹了口气,神色略微平静了些,这才转身:“小裴,刚才的……”

“您放心,”裴野笑笑,“和审问无关的话,不会出现在记录中。”

老委员看向裴野的目光中多了一份惊讶和赞赏。

“按规章办事,该记录的你正常记下就是。”

说完,他又呵呵笑着拍拍裴野的肩,凑近了些:“小伙子,聪明肯干,未来可期呀。”

裴野没有看对方的眼睛,低头恭敬道:

“前辈谬赞了。还有一些h大其他学院的学生档案,您要不要看一下?”

“你都审完了?”

“是,”裴野说着就要打开手提电脑,“不过都没什么大问题,您不放心的话,可以再查一遍。”

“不用,你办事我放心,”老委员大手一挥,接着扯了扯领带,“我也累了,挨个叫过来审问怕是要了我的老命。”

裴野应了一声,合上电脑。

这老男人不知道,裴野口中的几个学院,就包括他在h大就读的那一所。当档案中出现熟悉的徐怀宇等人的名字时,裴野的黑色制服,可气质却与前几次审讯的人全然不同,神态也毫无对审讯全无进展的紧张,可以断定在c党内必然有一定地位。

对方摘下帽子放在桌上,白炽灯下,傅声看清了青年的面孔,不禁微微一愣。

这青年他从未见过,可相貌却让他蓦地有一股似曾相识的错觉。可与那个熟悉的人比起来,眼前高大俊美的青年少了几分张扬锐气,平添了一丝阴骘沉郁的气息。

傅声蹙了蹙眉,双手握住轮椅扶手:“信鸽。”

被唤作信鸽的裴初一挑眉,在椅子上坐下,真情实感地拍手称赞了一句:

“老军部的未来之星,实力果真不容小觑。”

说完,裴初拾起军帽,抚摸着帽檐,像在把玩着什么宠物般悠哉游哉:“我们没见过面,却没少交过手,你能认出我,作为宿敌我很荣幸。”

傅声移开视线,短促地笑了一下:

“那你也该知道,即便派你来,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怎么,斗了这么多年,你难不成以为我还对你有什么情分?”

隔着单向玻璃,裴初的头微微转过一个角度,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可他的眸光却精准地落在玻璃后的裴野脸上。

屋外的裴野心下一凉,裴初的目光好像会穿墙术的幽灵,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漆黑眼眸就像在无声地对自己说话。

“这点自知之明我当然有,”裴初不着痕迹地回过头来,打量了傅声一会儿,语气里带了些流于表面的惋惜,“看守所的人告诉我,猫眼三次逃跑未遂,有一次你甚至差一点就跟着垃圾车出了大院……”

裴初说完停了停,见傅声没什么特殊的反应,觑起双眼:

“求生欲这么强,你是有何未尽之愿?”

傅声纤长的睫羽一颤,面上却露出感到很可笑似的耻笑之意:“你觉得呢?”

裴初翘着二郎腿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靠坐着,与束缚在镣铐般的轮椅中的傅声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反差。

“可能是没来得及销毁的蛛网计划的全部信息,也可能是轮渡行动的研发资料。“

裴初口中蹦出几个裴野闻所未闻的陌生词汇,少年微微一怔,却见傅声脸上毫无波动,只是眨也不眨地盯着裴初的脸,看不出他对这些字眼有任何的反应。

裴初说完,翻了翻眼睛佯装回忆了一下,轻轻一拍大腿:

“——喔,还有你生死不明的父亲,以及那些你视为兄弟的战友,你的亲人朋友们。你想找到他们,对不对?”

傅声牙关紧了一紧,随即低低地笑出了声。

“我要是你,就会让这里的人假装放我走,”傅声的嗓音里都带着不屑的笑意,“派人跟着猫眼,放长线钓大鱼,不是坐享其成?”

他看着不语的信鸽,想挪动一下有些发麻的身体,发觉自己动弹不得后咧了咧嘴角,摇摇头道:

“放弃吧。你说的那些东西,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听说过。”

玻璃窗外坐着的监听和记录人员中间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潮水般切切的声音,动静不大,却能感受出这些人的沮丧。

不配合是审讯的常态,可傅声不同,他熬了无数轮,拖着虚弱的身子,却始终精神奕奕、情绪稳定,面对不同招数不同套路都游刃有余,甚至在空闲时间还能策划出三次路线各异的逃跑计划。

裴野余光瞥到角落的一个记录员甚至合上了本子,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打着哈欠呆滞地开始等候这次审讯的结束。然而审讯室内的裴初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像是和老朋友闲谈一般微微一笑:

“不能苟同。或许,你为了某些人寻寻觅觅,最后还会回到这里。”

裴初反应慢半拍似的回答令傅声拧了拧眉。

“你没有想过,这次行动,老军部为什么会败么?”

裴初说完,不等傅声开口反倒先自问自答了起来:“对,聪明如猫眼,一定在行动出差错的那一刻就知道你的身边有奸细,不是么?”

裴野愕然。他眼看着裴初起身,走到门边,手腕一拧拉开门。

“弟弟,进来吧。”

裴初说着,脸却始终面向傅声,那熟悉的笑意再次如深海下的冰山般浮上了水面。

裴野浑身上下的血液一瞬间都停止了流动。他下意识摇摇头,好多年前那个裴家孤僻怯场的小儿子某一瞬间仿佛又回来了,他浑身发颤,极力往后退去,却不知是谁在后面推搡了他一把,裴野整个人踉跄一步到了门口,裴初精准地伸手薅住他的袖口,把裴野扯了进来。

惊慌之下裴野低下头。

这一次,他不再隔着那玻璃,直直地对上那双琉璃般纯净的眸。

裴野进了审讯室的一刹那,傅声的瞳孔猝然睁大了。

在警备部七年接受的反刑讯培训都付诸东流,傅声的目光无法克制地牢牢锁定在少年身上,青年身体猛的一震,双手攥紧成拳又触电般松开。有那么一秒钟,傅声甚至想挣脱那脚镣,可他身体只是抽搐般一挣,脊背蓦地挺得笔直。

青年的呼吸愈发急促,眼神却由震惊慢慢转为茫然,目光反反复复在裴野的脸上游移,像是不认识他似的。

眼前的少年明明那样熟悉,可对他而言竟又那么陌生,黑色的制服像是被生搬硬套在少年身上,而不论他怎样盯着他看,对方都脸色煞白,垂着眼帘不敢迎接自己的目光。

不是小野。

傅声对自己说。

他的小野是个前程似锦的好学生,是他最体贴入微的好弟弟,他们相识七年,每每回首,那孩子永远在他身旁,地给猫眼身边布置一些自己信得过的眼线,他没想到裴野居然大剌剌到主动索要自己的亲信去看守猫眼,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单纯被猫眼袭击自己这件事唬住了。

“胡杨同志有更重要的工作。”裴初说。

“那你让他审吧,我可不想没命。”裴野转身就要往外走。裴初低喝了一声:

“站住!”

裴野站定在门口,一脸怨怒地回头瞪着裴初。

“胡杨的事再说,”裴初不容置喙道,“往后每周向我汇报猫眼的事,还有警署的工作,必要情况下也需要向我汇报。转移猫眼的事,尤其是他知道蛛网计划的事,不能和勾住,缠绵不分。

他机械地转过脸,傅声的侧颜安静而清冷,因为生病嘴唇失了血气,柔软干燥的唇瓣近于樱色,耳廓在光下泛着不健康的、透明的浅粉,而握着自己手背的那只手五指细长,手背上起伏的掌骨随着动作而在薄薄的肌肤下轻微滚动。

裴野喉咙一瞬间干得要命。

他觉得自己不是疯了就一定是死了,否则怎么会有这样的美梦?

傅声毫无异常,握着裴野的手倒完了水,又让他把碗放下,拆开一次性筷子放在裴野已经麻痹了的右手中,重新握住裴野的手。

筷子探进水面,缓缓搅动着,傅声动作轻缓,语气也耐心,如往日寻常。

“要多搅一搅,”傅声说着微微侧过头,仿佛在确认裴野有没有认真听,“再煮一小会就可以盛出来了。”

裴野喉结滚了滚,眉眼下涌动起一阵热流,远比滚沸的水还翻覆,炙热的情绪裹着他的心,填平了心上刻下的伤疤。

他原本很害怕,怕傅声这样的反常,怕他在自己控制范围之外的变数。

可他忽然顾不得那么多了。

哪怕是幻觉,此刻他也真切地觉得他的傅声回来了。和蔼宽容的,细腻温润的,不离不弃的,他穷极词藻也描摹不出的,都是他眼底那个干净清白的傅声,无论自己沾了多少鲜血混浊,都能为他擦干污秽,拥抱他的委屈。

裴野沉浸在悲喜交加中,没有察觉到傅声握着他执筷的手轻微地打颤。他强忍住把人拥进怀中的冲动点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牙关都在摩擦着颤抖。

傅声垂眼看了看水面,关了火,放开裴野的手。那微凉的体温离开皮肤的一刹那,裴野眷恋地看了一眼傅声纤细的手腕,用力清清发紧的嗓子:

“声哥,我来……”

傅声动作比他更熟练,把锅端过来,盛了碗水饺,又舀了勺锅里煮剩的汤。白花花的饺子一个紧挨着一个躺在碗里,大着肚子,看起来晶莹剔透。

裴野笑笑,伸出手:“烫,我帮你端去餐——”

下一秒,傅声忽然看了裴野一眼,啪地一抬手拂开裴野伸过来的手!

裴野吓了一跳,茫然地望着他。

傅声沉默着,端起那塑料碗,走到厨房的垃圾桶边,手腕一动,竟将那满满一碗饺子倒了进去。

裴野黑色的瞳孔猝然瞪大了:“声……”

他完全懵了,眼睁睁看着傅声像扔掉一个垃圾一样把一碗饺子倒了个干干净净,最后干脆甩手将碗也丢进垃圾桶,仿佛多拿它一秒都嫌脏。

裴野的大脑彻底宕机了,张了张嘴,视线上移,看着傅声的脸。青年向后一靠,倚在半人高的橱柜上,垂着头,肩膀抖动着,发出一阵带着气音的笑声:

“呼……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傅声几乎笑得浑身颤抖,喘息着侧过身,双手已经抖得控制不住,他不得不一手勉强抓着灶台边缘,另一手压着这只让它显得不那么痉挛。

“裴、裴警官……”

傅声笑得上不来气,笑音的末梢因为胸闷而掺杂着一丝痛苦的喘息:“把别人耍得团团转的人……也会,也会被骗吗……?”

“你究竟有多天真,才会以为,以为我会吃你施舍我的食物?”

裴野如遇当头棒喝,身子一晃,后退一步:

“声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傅声笑得撕心裂肺,好像遇到了天大的滑稽事,身子一耸一耸的,忽然浑身过电般一抖,捂住心口,弓起身子虚弱地靠在灶台边。

即便如此,他依旧笑得停不下来。

裴野手足无措地缩在原地,眼泪慢慢涌上他的眼眶。

无人溯洄从之,他的傅声回不来了。

泪眼婆娑中,他依稀看见傅声抬起头,精疲力尽地喘着气,不时抽搐一下的手艰难地把碍事的长发挽到耳后,过长的发丝滑落下来就神经质般一遍遍挽到后面去,仿佛不可能让任何东西阻挡他凝望裴野的视线。

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少年的身影,熨烫整洁的制服勾勒出玉树临风的身姿,原本凌肃如白杨的大男孩却红了眼睛,欲语泪先流。

傅声终于笑够了,狼狈地坐到地上,哑着嗓子轻轻道:

“我什么也不需要。裴警官你要是真的可怜我,下次来的时候,就带上我的死刑判决书吧。”

“……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你先尽快熟悉这里的工作,多跟着同事参加巡逻,最近事很多,别拖累了别人的工作进度。”

“是,警督。”

裴野立正,对办公桌后坐着的alpha恭恭敬敬敬了个礼。

眼前的人名为卫宏图,帝都警署的总警督,也是这次c党以审查为名的大清洗中,警备部少有的保住了官帽的高层。

在老军部的统辖之下混得风生水起,又在老军部倒台后全身而退,眼前的男人或许不光是精通人情世故,对于政局也一定有着过人的判断。

对于裴初这样直接插手干涉自己手下的认命和调动,卫宏图不可能没有不满,可他对于裴野除了报道当日推辞不见之外,并没多加刁难,反而在这初次见面时公事公办地告知了裴野他的工作内容:

“我看了你的档案,你的年龄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想来在你们党内一定是干出过一番名堂。但是来了警署,你的一切都要清零,先从打下手做起,戒骄戒躁,明白吗?”

“明白了警督,”裴野放下手,“我没有经验,一切听您的领导。”

卫宏图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男人眼皮微微赘着,漫不经心似地打量了他两眼。

“你那个哥哥,”卫宏图忽然一转话头,“他就继续留在军部了?”

裴野怔了怔,点点头:“是。”

卫宏图暧昧不明地咧嘴一笑:“这样啊……行,没什么事了,回去吧。”

裴野忽然有点不自在。他对于他所谓的组织自然是没什么荣辱与共之感的,可于卫宏图而言,他也好裴初也好,都是一丘之貉。

他知道卫宏图那一笑是冲着c党的欲盖弥彰,对老军部的权势深恶痛疾,却又垂涎那些人昔日的风光。这种被看穿让他产生了一种连自己也被看扁了的感觉。

裴野知道自己无需有过多反应,简单应了一声,退出卫宏图的警督办公室,下楼回到自己的。

警长及以上的职务才可以拥有独立办公室,一级警官二到四人共享一间。裴野分到的那屋有两套桌椅,除了他之外另一套座位上空着,显然是其他同事排挤他,憋着坏让他一个人面对复杂的工作,无从寻求帮助。

但他压根不在乎,一个人独享一间大屋子这种好事裴野求之不得。

裴野前脚刚踏回到办公室,恰好桌上的固定电话响了,他坐下来,拿起听筒:

“你好?”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

“裴警官你好,刚刚友单位打来电话,说您早上找过他们,要他们给您回电。”

“友单位”,正是傅声被转移出来单独软禁之前住的那家医院。

裴野嗯了一声:“是,转接吧,谢谢。”

电话那头说了声是,过了一会,另一个女声从听筒中传出:

“警官你好,您要的病人的报告已经发到您的工作邮箱中了,请查收。”

裴野改为左手握着听筒,右手握着鼠标在电脑上操作了一会,屏幕上弹出来一张电子报告单。

报告单左上角,傅声的脸赫然印在上面。

裴野迅速浏览了一下,目光越过那些看不懂的图像和专业术语,跳到最下方的诊断结论上。

他握着鼠标的手忽然一紧,指尖用力到泛起青白。

少年失神地读出那上面的字:

“信息素失调综合征,重度抑郁伴焦虑……”

那天在别院客厅里的窒息感又回来了,裴野握着听筒,急切地想问什么,可一时脑子里竟然连完整的一句话都拼凑不出。

兴许是察觉到裴野的震惊,电话那边主动说:

“信息素失调综合征相比后者确实更少见一些,您没听说过也很正常。这种病是精神因素引发的激素失调,轻症通常表现为信息素散播失控、信期或易感期紊乱,如果是未配对的alpha或oga,则会对对应第二性别的信息素需求增多。”

“只要治疗得当,这种病是可以治愈的。当然,如果放任不管,后期会产生其他的精神方面的症状,具体因人而异。”

裴野猛的想起,在那间纯白空旷的病房里,精神失常的傅声躲在他怀中瑟瑟发抖时,后颈那变了味的、磅礴喷涌的雪松香味。

“声……他会无差别地对人随时释放信息素吗?”

裴野问。电话那头回答:

“只要情绪稳定,以这位患者的病情来看,目前不会。只要保证他不要太过惊惧忧愤,他自己是可以控制得住的。”

裴野啊了一声,心仍然揪着,鼠标指针放在那行字上,慢慢挪动着,一个字一个字念道:

“重度抑郁伴焦虑……这个呢,这个能治好吗?”

“这个要麻烦些,但也不是没可能,”电话那头说,“一开始我们想采取一些温和的治疗方案,但是c党派来了一些外来的医护人员,禁止我们插手,所以这点我们也不好说……”

裴野心里倏地一沉。

“这个病有什么症状吗?”裴野追问,“我昨天去看过他,我感觉他和没病之前,很不一样……”

女人道:“这是必然的,裴警官。以他的程度,躯体化应该已经很严重了,包括但不限于胸闷、头痛、心慌、手抖、反胃……躯体化一样也是因人而异的,任何情况都会发生。”

裴野的眼前瞬间浮现出昨日别院客厅里,傅声倒茶的时候,握着自己手温存的时候,疯了一样大笑着扶着灶台的时候,他的手始终颤抖个不停,最后竟有些不听使唤似的,痉挛到需要他用自己的身体压住。

他呼吸都重了几分,眼神暗淡下来:

“他……他总是反复提到想死——”

死这个字说出口时,裴野险些因为心悸而咬了舌头。

“自杀倾向也是典型的症状之一。”

电话这头安静了。女人顿了顿,好心提醒道:“裴警官,如果您对这些不太了解的话,我建议您至少要对病人的情绪格外注意,切莫失去耐心,病人情绪崩溃,哭闹是很正常的事……”

裴野怔了怔:“哭闹?没有,我见到他的这两次,他除了有神志不清之外,从来没哭过。”

印象里,他从来没见过傅声流泪。

他们相识七年,因为裴野,伤心难过,委屈愤怒,担忧思念,这样的情结傅声都曾有过,但他就是没亲眼见过傅声哭。

从前都没为他掉过泪的人,走到山穷水尽的这般地步,又怎么可能再肯为裴野留下一滴眼泪来。

“这怎么可能,”电话那头随即有些不相信地反驳,“裴警官,你要知道这两种病是会互相影响的,我接触过很多类似的病人,没有一个不情绪失控的,好多陪护的亲人到最后都忍受不了他们成天以泪洗面……”

“有些比较敏感的oga,到最后不是死在这病上,是流了太多泪,心力衰竭才不行的。”

裴野愣住了,握着听筒的手动了动,微微松开。

“可小声他……”他瞳孔震颤着,喃喃自语。

“小声他已经痛到哭不出来了。”

冰凉的硬板床上,傅声缓缓睁开眼。

软禁在别院里说来好听,可这空旷的屋内供人使用的家具都敷衍得很。床垫没有搬运来,负责转移他的那一班人给他在床板上草草铺了张垫子,他就这样盖着张薄毯睡了一夜。

傅声的体质随他亡故的母亲,遗传病是如此,畏寒也是。天气虽然渐渐暖和了,可夜里还是凉,他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寒意顺着骨头缝往四肢百骸钻。

他腰酸得厉害,枕着枕头的半边头部针扎似的发麻。傅声撑着身子坐起来,歪靠在床头,拼命深呼吸,试图让自己砰砰直跳的心泵得慢一些。

没人给他诊断,但他心里明镜一样,很清楚自己终于还是病了。

曾经为了研究母亲的病因,他查阅过书籍,那些书上写的症状,如今一样样都在自己身上重演。

傅声捂着快要跳出胸口的那颗心,指尖微微蜷缩起来,将胸口的布料抓出一层褶皱。

疼,太疼了,无休无止的疼,无论睡着醒着,这具肉体好像偏要和他作对,心脏仿佛被关在一个不合尺寸的铁丝笼子里,每跳一下,软嫩的血肉便死死扎进铁做的荆棘里,连带着把他的神经也给绞了个粉碎。

傅声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受控制的燥怒,他迫切需要止住这该死的疼。

为什么不停下?为什么偏要永不停歇地折磨他一个人?

傅声的喘息陡然紊乱,费力地坐起身,跪在床上,将枕头揽入怀里抵在心口,弯着腰,寒意和痛觉交织,令他浑身战栗。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那给自己送来御寒衣物的少年。

昨天他把裴野弄哭了。

他是在经历了痛彻心扉的背叛之后才发现,原来想弄哭裴野可以这么容易。连恶作剧都算不上的戏弄,加上两句不太重的重话,就可以逼得裴野在自己面前哭得喘不过气来。

傅声伏在床上,抓着枕头的一角,咬牙挨过一阵搅碎了骨血似的心痛。

很奇怪,想到裴野被自己弄哭时,他心里一下好畅快,感觉心脏不那么疼了。可一旦回忆起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庞,痛感顿时十倍百倍地席卷而来,差点将措手不及的傅声痛到晕厥过去。

砰的一声,房门被推开,突兀的巨响令傅声浑身剧烈一震,闷哼一声,彻底瘫软了身子,栽倒在床板上。

“起来吃药。”

胡杨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杯无色的液体。

后颈的腺体开始滚烫起来,傅声牙关咬紧,额头抵着坚硬的床板,撑着上半身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失去平衡跌倒回去。

不能泄出来。傅声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忍住,千万不能把信息素泄出来……

他本该收得住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努力,信息素越是不受大脑控制地流入空气中,每泄露一点,傅声的意识便沉沦一分,连带着从腰部以下的身体都酸麻了。

“聋了吗你?”胡杨走过来,“滚起来吃药。”

傅声闭着眼睛冷笑一声,他不知道这些人给自己软禁起来是图什么,可他知道,无论身在何处,c党人都不会让他好过。

“这是治病的药,还是毒药……”傅声断断续续地说,“你们心里清楚……说什么配合你们,就还我自由,真是,笑话……”

胡杨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妈的,磨叽什么?”

他拽过傅声的长发将人从床上拖起来,傅声痛苦地倒吸一口冷气,被迫坐直了身子仰起脸。

胡杨一手薅着傅声浅色的发丝,另一只手将杯里的液体粗暴地灌进他口中:“你现在还能苟延残喘就谢天谢地吧,要不是为了蛛网,你以为参谋长还会留着你?!”

他灌得猛,傅声吞咽不下,被呛得咳嗽起来,来不及咽下的液体顺着唇角流下,滑落至纤细莹白的颈。

胡杨抓着傅声的头发,看着喘息的傅声,刚想说两句风凉话,忽然眼神一滞,目光晦暗起来。

傅声跪坐在床头,高度只到胡杨的胸口,他昂着头痛苦地喘气,璞玉般的眸子因为瞳颤而失焦,长发因他抓得凌乱,发丝被紧致的下颌上的水液洇湿,贴在唇角。

青年颧骨苍白的肌肤因为激动而透着些许病态的潮红,长发遮掩下的腺体却不住地散发着oga信息素的清香,勾人魂魄。或许是因为虚弱得跪不住,傅声消瘦的身子一直在打着冷战,尤其那宽松衣摆下纸一般薄的细韧腰肢,因为战栗而在透光的布料下若隐若现。

胡杨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

褪去党派仇恨,他也必须承认傅声是个难得的漂亮oga,连失去行动能力的样子都让人忍不住腌臜的欲望,越是挣扎反抗不得越让人心动,倔强地不肯低头又被折腾到奄奄一息的模样教他恨不得将傅声揉碎了,肖想着把对方按在身下听他哭着求饶,把他彻底玩坏。

偏偏近水楼台,这样清冷绝尘的可人儿,竟成了无人问津的阶下囚,生死都握在自己手心。

胡杨舔了舔嘴唇,丢开杯子,粗粝的手指捏住傅声的下巴,扳着他的脸,像观赏什么猫儿狗儿似的各个角度欣赏了一圈青年面部的线条。

傅声被攥着下巴动弹不得,药效上来了,他身子抖得愈发厉害,一呼一吸间来不及吞下的痛楚从唇角溢出,化为破碎的呻吟。

“别,碰我……”

傅声咬着牙关,抬手抓住胡杨捏着自己的那只手腕。胡杨满意地眯起眼睛:

“装什么清高,早晚有一天你会变成跪着求我的婊子。”

男人粗野地大笑,放肆的笑声中,傅声闭上眼,绝望的无力感紧紧缠绕着他,几乎让他窒息。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早就被困在生死交界的牢笼里,连一条狗都比他更有尊严。

议会的工作已经清闲了很久,沈辞习惯了掐着点来办公室。可今天一进到议会大楼,就有认识的议员招呼他:

“沈辞,办公室有人找。”

“姐,要是又来了什么科技公司请我做顾问,你帮我把他们打发了吧,”沈辞把喝光的牛奶纸盒压扁扔进垃圾桶,“我真不擅长和他们磨嘴皮。”

“是军部的人,”女议员说,“好像是c党,你小心点。”

沈辞挑起一边眉毛,难得没多说什么,冷笑一声:“行,谢了啊姐。”

c党刚刚掌权,他估摸着那些人也是时候该来了。

或许是因为这群不速之客,今天议会大楼里气氛都有些压抑着,来来往往的人无不面容沉肃。沈辞来到办公室,果然看见门虚掩着,一个警察站在门口,见沈辞来了,给他立正敬了个礼。

“沈议员好,”对方说,“长官在屋里等您。”

沈辞没看那警察,径直推门进屋,一声轻哼:“阵仗够大嘛,老军部也没有这样派人把守——”

青年的话说到一半,生生卡住。

不大的办公室里站了七八个人,几乎都穿着清一色的军装,站在最前头的一个男人背对着他,听到沈辞说话方才转身。

见到那张脸的一刹那,沈辞心下暗自一惊。

要不是对方穿着军装,他差不点没把这人错认成裴野。

长相与裴野有些相似的男人勾唇一笑,并未对沈辞的口出狂言有何反应,反而摘下军帽,微微颔首:

“没有提前打招呼就来拜见大名鼎鼎的青年科学家,这点是我们礼数不周,请沈议员见谅。”

说罢,男人微微侧过头,眼神向后瞟去:“要不是我弟弟因为工作调查过这里,我还不知道您同时还参选了下议院的议员。”

沈辞一怔,这才顺着男人的话向后看去。

他这才注意到,人群最后方站着唯一一个身着警服的身影。同一时刻那人抬眸,二者四目相对,沈辞的手微不可察地一动。

还真是裴野。

沈辞第一反应是自己这些天被那小子骗了,对方处心积虑说到底还是为了给他的组织牵线搭桥。可裴野看着他时目光却平静极了,他甚至从裴野眼中读不出一丝情绪。

冷静过头,反而不正常。

“你们找我有何贵干?”

这个时候表现出两个人认识反而可能会招来麻烦,沈辞按捺下心中积虑,在椅子上坐下,翘着二郎腿,环视一圈啧了一声:“乌泱泱这么一大帮人,不会是要在这里来硬的吧,长官。”

“沈议员误会了。”

男人笑不及眼底,抬起手,身后立刻有人递上来什么东西放在他手心。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裴初,是新上任的帝都总参谋部参谋长,”男人徐徐说着,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咔哒一声,“有一样东西,军部委托我来想请您看一看。”

沈辞看了看桌上那个硬盘,没有接茬,一脸对裴初的答复并不满意的模样。

裴初客气地笑笑:“这是军部遗留下来的机密系统,对它的恢复事关国家安全和利益,您是国内这方面的专家,所以我们想能否请您看一看,恢复它的可能。”

沈辞这才探身拿过那个硬盘,眼睛还盯着裴初,有些狐疑道:

“机密系统就这么拿给我检查,你们倒是信得过我。”

“您的立场干净清白,何谈信不过,”裴初回答,“另外,沈议员有所不知,这系统当初的参研人员因为……他们大多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人幸存……”

“你的意思是,这系统有特殊加密?”沈辞立刻领悟过来。

裴初眸光微亮:“沈议员聪明,不愧是顶尖专家。实不相瞒,只要没有这层限制,我们找人继续完成开发不是问题,军部让我找您,其实就是想知道以您团队的能力多久可以破解它的加密和自毁程序。”

沈辞了然,把手里的硬盘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摸着下巴抬起头:“这倒——”

他忽然顿住话音。

裴初盯着沈辞的视线过于专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任何异常。在人群最后方的裴野此时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沈辞的脸,二者视线交错的短暂时刻,沈辞清楚地看见,裴野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对他做了个口型:

“不要”。

沈辞一怔,握着硬盘的手不由自主捏紧,咳了两下,挪开目光,佯装出若有所思:

“——倒不好说,军部的技术研发水平比起我的团队差不了太多,更何况他们对于安全和保密性比我们重视得多,就怕破解过程中一个失误,前功尽弃。”

裴初微微抬眉,倒没流露出太多失望的神色,依旧彬彬有礼:

“也就是说,您也破解不了咯。”

“我可没这么说,”沈辞往椅子上一靠,放下硬盘,“我只是陈述事实,这需要时间和风险。不过我建议最好还是让当初的研发人员接手,据我推测,不定时的虹膜、指纹和输入习惯检测都是最基础的,反向破解会很费事。”

裴初沉吟片刻,挥了挥手,一个下属将硬盘收起来。紧接着男人对沈辞再次微微一笑:

“我明白。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慢走不送。”沈辞的椅子转了半圈,懒洋洋道。

裴初转身离开,屋里一大帮人也紧跟着鱼贯而出,裴野走在列队最后,到了门口时忽然对着走廊里轻轻喊了一句:

“哥,那你们走吧,我还要上班呢。”

走廊里没有回答,大约是裴初比了个什么手势准许了,裴野也对着门外挥了挥手。沈辞留意到裴野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档案袋。

少年倚着门框,目送着一行人离开,办公室里一时寂静无声。

裴野眺望着远处,而沈辞冷冷地死盯着裴野的侧脸。

好半天,裴野才看着外头幽幽开口:

“沈先生,今天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打住,”沈辞有些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你说过的,就当还你人情……”

他看着裴野探头在外四下看了看这才进屋关上门,忽然有点郁结:“臭小子,刚才那个就是你哥?一脸阴险狡诈,你们不愧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亲兄弟。”

裴野干笑一声:“盼我点好吧,打死我也不想像他。”

沈辞抬脚朝另一把椅子的方向踢了一下:“别磨蹭,老子要听实话,到底怎么回事?你可是彻底把我装进来了,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裴野乖乖坐下,把档案袋顺手放在沈辞桌上,摊了摊手:

“沈老师,其实就算没有我,你也没打算真给军部接这个活不是吗?”

“我接不接是我的事,而你阻拦我就是你的事。”沈辞说。

屋里再次陷入静默。半晌,裴野点点头,沈辞从少年脸上读出一丝欲言又止的挣扎。

他忽然福至心灵——每次裴野难得流露出这个年龄该有的迟疑与矛盾,似乎都是为了同一件事,同一个人。

“是因为那个人吗?”沈辞轻声问。

裴野垂下眼睑,双手十指交叠搭在腿上,嗯了一声。

沈辞有些语塞:“不是吧……难道他是刚才你哥说的那个,仅存的——”

裴野阖了阖眼,嘴角浮现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如果连这点用处都被你的团队取代了,他就没有活路了。即使是这样,我也不确定他会不会向我的组织低头。”

沈辞脑子里虽然很乱,但他大概清楚裴野口中这个重要的人是什么样一个敏感的身份了。

“那你……”他甚至替代性地紧张起来,“你跟着你哥这帮人来找我,不怕他起疑心?往大了说你这可是犯了立场错误。”

一边问,沈辞一边观察着裴野的表情,他这辈子很少对别人察言观色,但换位思考一下,他能感受到这小伙子现在一定压力很大,实在不忍给他施加负担。

裴野眨了眨眼,抬起头时表情却淡定如常。

“我不是跟他们一起来的,只是碰巧,”他说,调节心态之快让沈辞稍稍吃了一惊,“警署让我来议会交材料,我顺便来找你提交一下这个。”

他点了点桌上那个档案袋。沈辞还以为他是故弄玄虚,嗤了一声,拿起档案袋打开,抽出文件,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两眼,蓦地抬眼,越过纸张看了看裴野,又重新看向文件上面的字。

“建业路露天市场,取消城管二十四小时巡逻与宵禁的申请……”

沈辞把手里的文件一抖,翻过来对着裴野:“你写的?”

“当然,”裴野静静笑道,“言出必行。”

沈辞张了张嘴,某刻他突然很想问这样做是为了笼络人心还是沽名钓誉,可话到嘴边被他尽数咽了回去。

沈辞忽然想起几年前刚刚来到下议院时的自己。那时人们还敬他是光芒万丈的天才科学家,他亦然过分看中自己的光环,直到他撰写的提案一次一次被搁置、打回,他才发现原来有太多人在笑他本末倒置,蚍蜉撼树。

若几年前的自己遇到裴野,他一定会把这个小警官视如知己。

沈辞深吸了口气。

“你这提案是准备让我代为上交?警署审批过了吗?”他问。

裴野摇摇头,笑得忽然有些狡黠:“我好歹也是一级警官,这点权利倒是有的。”

沈辞哼了哼,把文件收好:“先说好,议会每天要审核的提案有几百个,一个露天市场的解禁令,芝麻大点的事,我不保证能不能入他们的眼。”

“事情很小,可我们所花的力气也小,”裴野站起身,压了压帽檐,逐渐敛去玩笑神情,“更何况我不在乎会耗费多少代价,只要值得,我就愿意做。”

沈辞的手顿了顿,放下档案袋,抬起头看着裴野的眼睛。

“不计成本是小孩子的处事方式。”他说。

裴野扬起眉毛,好像在说“是吗”。

那一瞬间,沈辞真切地从少年身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同样的热血孤勇,同样的跋扈张扬。

“可我偏想做个小孩子拯救世界的梦。”裴野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

“其他研究所那边怎么说?”

车子发动,裴初一边翻看手机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副驾驶的胡杨侧过半个身子:

“参谋长,那边都回信了,大差不差。沈辞的团队不接,其他人更没把握。”

“他究竟是做不了还是不配合尚未可知,”裴初从鼻腔里挤出一丝淡漠的耻笑,“无所谓,过段时间军部在议会的席位问题要重新提交议会审核,到时候还会再见到姓沈的,我们可以慢慢玩。”

车子开出议会楼前的停车场,胡杨说了声是,突然听到裴初又问:

“猫眼那边怎么样?”

胡杨握着侧边扶手的右手紧了紧:“一切正常。给猫眼软禁在这么好的地方,要属下说真是糟蹋……”

裴初手肘支着侧边扶手,懒懒地撑着下巴:“那得看裴野能不能控制得住他,蛛网和轮渡都指着在猫眼身上找突破口,就为这两点,一栋医院高层贪污来的小别墅算不上什么。”

顿了顿,裴初想起什么似的,收起手机:

“你两头跑也挺辛苦的,需不需要我派人给猫眼那装一些监控?”

胡杨眼珠飞速转了转,回过身子,面朝着正前方的挡风玻璃,声音有点不正常的亢奋:

“参谋长,监控就不必了!您也知道给猫眼的那药,他吃了之后状态不稳定,万一他发现有监控该更不配合了,也耽误血鸽同志的任务不是……”

裴初透过前排的后视镜乜了一眼,镜中胡杨的双眼始终不肯与自己对视,他的这个下属一向忠心,从不对自己隐瞒,今天这样子着实有些反常。

他手撑着太阳穴,思索了一会,不知怎的,每次提审傅声时,胡杨站在自己身旁那蠢蠢欲动的眼神一下子提示了他。

青年忽的豁然,一旦想明白之后这事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毕竟只要傅声不死不疯,其余的他全然不在乎。

于是他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转头看向车窗外:“那就按你说的来吧,一切以配合裴野为准,其他的你自己掌握。”

胡杨紧绷的后背稍稍松弛,用力点头:“是,参谋长放心。”

裴初不再说话,望着议会大楼门前旗杆上飘扬的旗帜,眼角掠过一丝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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