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艳霞瞟了一眼,脸上微微冷笑道:“谁都有老的那一天。你以为你能强过我么?”
她很快地站了起来,大声吩咐老妈子:“出去叫车,回家。”随即正眼也不瞧柳絮,带着一脸油彩,就那样走了出去。
柳絮低头瞧着那碗莲子羹,有片刻的愣怔。阿嫂打来水,肩上搭着白手巾,站在一边准备伺侯她洗脸。她才将手巾沾湿,就听见远远有人一路哈哈笑着掀帘子走了进来,才一进来就连珠炮般笑道:“快洗了脸,走走,我带你到俄国人开的俱乐部里看大腿舞去!”
柳絮心里一紧,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抬了头苦笑道:“五爷,恐怕我去不成了。昨儿回去夜里就发了烧,今天是强挣扎着来的,现在还烧着。郎中说让早点回去喝了药就躺下发汗呢……”
常五爷笑嘻嘻地凑到近前,一边说着“哦?我瞧瞧”,一边抬手就要在柳絮额头上试温度。柳絮绷起脸将头一偏,避过了他的手,皱眉道:“怎么,五爷还不信么?”
常五爷退后一步,嘴里叨着根牙签,半眯着眼睛将柳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脸上笑容慢慢收敛了,拖长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是非让你去呢?”
一股怒火在柳絮心里腾地蹿了起来,她暗暗咬了咬牙,脸也冷了下来,抬头目不转睛地迎视着常五爷,同样一字一顿地应道:“我要是非不去呢?”
屋子里陡然安静了下来,空气不再流动,凝固成一堵厚重的墙,令人呼吸困难。阿嫂在旁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瑟缩着身子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
常五爷微眯的双目中精光四射,直直盯着柳絮,冷冷的目光犹如锋利的刀子般切割着她的肌肤;柳絮秀眉微拧,尖尖的下巴微微扬着,亦是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目光清亮亮的毫无畏惧,倏忽间变成了一只临战的小刺猥,抖开了满身的刺,全身戒备着只准备应战。
足足过去了两分钟,常五爷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手指着柳絮道:“好,小妮子还真有个倔劲儿!我喜欢!我常五就是不爱干强迫人的事儿,尤其是——我喜欢的女人。”他吐掉嘴里的牙签,声音一下子又恢复了温柔,笑咪咪地说道:“我迟早让你心甘情愿地来找我。行,你歇着。”他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空气重新流动起来,柳絮没想到常五这么轻易地就放弃了纠缠,倒很是意外;神经一松驰下来,就觉得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软软地靠在了椅子背上。
阿嫂这才将魂魄归了位,两手一拍,恐惧地低低叫道:“啊呀小姐,你怎么敢这样子跟五爷说话?他生气起来没有你的好果子吃的……你就顺着他去一次不就行了?何必……”
柳絮低头洗脸,急急地大把大把捧着水往脸上泼着,故意溅起大大的水花,半晌方拿手巾抹了抹脸,咬牙说道:“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我难道每次都要顺着他下去吗?我不愿意,不高兴,很烦!就这样。”
阿嫂惊讶地望着她,有些迷惑。这新来的小姑娘看起来温柔和顺,说话从来没有高声过,见人说话都是微笑着,没想到竟也有这么一幅倔脾气,看不出来呀;可是,得罪了五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终究是有些傻气。
阿嫂心里感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柳絮发烧是假,柳承贵伤了风倒是真的。昨儿在院子里蹲了半宿,从年轻时一路想到现在,从前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断回忆都飞了回来。他想到柳絮的娘,想到她下葬那天漫天飘飞的冷雨,想到一岁的女儿浑身裹着灰白的麻布缩在自己怀里哇哇哭嚎……柳承贵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到后半夜回屋胡乱睡了,也是在炕上烙了一夜的饼。早起便觉得头晕眼热,身子沉重。欲待不跟着来,对女儿却总是觉得不放心,才登大戏院的台,老怕她出什么差错……
但其实,他根本就不用来。现在等于是女儿一人养活着他们整个戏班子。除了女儿,春明给班子里其他人安排的戏码寥寥无几。有,也不过是跑跑龙套。人家从来不缺会唱戏的角儿。
签了包月合同,女儿每天要唱两场,以此来养活他们这一大班闲人;四姨娘一盆火地赶着叫人去赁院子,办家具,置衣服给他们,前提是扣下头一个月的工银;每天都收到客人不少的打赏和红包,可除掉大部分交给春明的以后,拿到手里也就没多少了。当然,即使是这样,也比在天桥风吹雨淋的强多了……
柳承贵坐在后台口,看着女儿在台上柔软的身段,也似乎看到了她额上细密的汗珠。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揪痛着,觉得愧对了女儿。
后台出口对着戏园子的后门,柳承贵独自坐在那里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看见冯思齐走了过来,一直走到他面前站住了脚。他高高地站着,身姿挺拔,从容不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