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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儿还记得,最后落在他面颊上的那只手,是那么的冰凉。语音里带着自己也不确定的犹豫:“哭什么?二爷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第31章

容雅和孙老金赶到后院,只见原本放杂物的那间门半掩着,门后的虚空好象在招手。心里急了,莫非这柳儿真跟二爷走掉了?

一进门,看到柳儿抱着一大堆五彩织金的绵绣戏服,丢了魂似的呆坐在地上,一张泪痕残乱的花脸,油彩糊成一片,一塌糊涂。而容嫣已经不见踪影。看到有人进来,他迟滞地抬起眼,往这边看来。柳儿在此时见到容雅,突然清醒过来,那感觉就象猛地看到了唯一的亲人:“大爷──”未曾开言心已惨。他一头扑进容雅怀里,紧紧的抱着他,他的纤细的手臂勒得容雅身子发疼。怀里的这个人,毕竟是和二爷血肉相连的亲人啊。此时,他已是他在世上最最亲近的人。戏很快的定下来了,<<玉堂春>>。因为容嫣的贵妃扮相可谓深入民心,突然间换了一新人,只怕台下观众一时不能适应,就会说不象。而且这玉堂春……这玉堂春是二爷在临走之前,指教柳儿唱的最后一出戏。自打柳儿入了华连成以来,头一回这么重要。虽然他哭花了一张脸,看上去滑稽又可笑。可围着他转的众人,都是一脸严肃,没一个有半点笑的心情。默默无声的换了戏服,重新洗脸,拍粉,上胭脂。伺候容嫣的包头师父亲自给他勒头带,吊眉,贴片子。旦角扮戏,最是缓慢。特别是今天,任何一个细节都不得马虎。就象拍卖行隆重推出的某一样精品,它值不值,值多少,会不会卖得天价,在它出场的一瞬间,就已经落了定。场上垫的是<<瞎子逛灯>>,已经垫得太久,观众开始焦躁起来。已经扮好戏的王金龙出场先打了引子,念了定场诗,报完名之后,说完了台词,实在没词儿了,开始在那里胡说八道,台下也听得莫名其妙,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急得操琴的容雅坐在他的琴师专位直冒冷汗。观众一阵目瞪口呆过后,开始鼓噪不安起来。“哪儿来的王金龙?”

“我们要听天女散花!”

“怎么换戏了?”

“容二爷呢?咱们可是冲着容二爷来的!”

正吵嚷着,突然见到台前打了一个条副出来:“容嫣艺员身体突然欠佳,敬请原谅。”当下一片哗然。坐在前排包厢的四个日本人,也在用日本话交头接耳。“这是怎么回事?东先生?”

问话的叫柳川正男三十上下,一张瘦脸微黑,两道浓眉下,一双细长的单眼皮眼睛十分清亮。回答的东史郎,是典型日本人的样子,个子不高,三角脸上留着一撮小胡子:“我也不太清楚,似乎是那位容嫣先生健康出了状况。这种情况并不太经常发生。”他非常抱歉地向坐中间的一位年轻人欠一欠身:“对不起朝香宫阁下,第一次请您来看支那戏,情况好象不太顺利。”中间那位叫朝香宫的微微摇了摇头:“哪里。虽然我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不过依然觉得非常震撼人心。眼前的一切,看上去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美丽。这一次来听支那戏,是值得的。”在这五人中,他看上去最年轻,二十五六岁。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神态举止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傲慢。他的轮廓本算清秀,就是脸部线条偏硬,板着脸的时候显得十分冷酷。看得出来,他身边的几个人都对他十分恭敬,他一开口说话,无不肃然倾听。在一旁的美丽少女娇声问道:“东先生,方才我们看到的那位舞者,真的是男人吗?”

东史郎严肃的点头:“是的。刚才的那位容嫣,是当今中国第一的名艺人。也是这个戏园子老板的儿子。他在支那红得就象中村歌右卫门的福助时代一样。”美少女小声笑道:“若是真的,就太可怕了,对我们女人来说是一种灾难,这位男子竟然比女人更美艳动人。”柳川正男附和:“是啊。这真是支那艺术的奇妙之处。”朝香宫淡淡一笑。他的嘴唇笑起来,薄得有如一线。观众开始往台上扔瓜子壳花生壳了,眼看着王金龙就要压不住场。后排的人掷得不够力气,少不得殃及池鱼,前排的人也陪挨。前座有些大爷已经回转身对着后座的叫骂,也有人抓起瓜子花生礼尚往来回掷过去。朝香宫皱起眉头。东史郎在他身边躬身小声说:“阁下,这就是中国人,没有礼貌。请阁下把这些举动不必放在眼里。”情况开始乱了,互相掷瓜子的开始吵起架来了,有些人吵吵嚷嚷的开始起身,要离场退票,喝倒采的拍椅子的什么都有了。记者们也没闲着,本来是来拍这新式剧场的,现在有些人赶紧抓拍这闹哄哄的一幕,有些人拿着小本子缩在一角飞笔疾书。这时柳儿终于也扮得差不多了,红袍蓝袍的人赶紧出去过了一个场,真正的王金龙这才正式升堂进场。观众席里还有人在叫嚷:“我们要看天女散花!”

“我们是来捧容二爷场子的!”

“换戏就退票!”

“退票!”

柳儿站在帘子后面,听见前台这乱七八糟的声音,全身都有些发抖。闭了闭眼睛,对自己说,你行的柳儿,你是二爷手把手教出来的,你一定行。二爷他,已经把剩下的戏交给你了。你不能让二爷失望。就算拼了命,也决不能扫了二爷的脸。深深的吸一口气,睁开眼,念了一句:“苦呀──”苦啊。心里就象吃了黄莲一样的苦。可这苦说不出来,没法说,也没地儿说。说也奇怪,观众席竟然渐渐的静了。一掀帘子,娉娉婷婷,好一个美目含怨粉面带愁的玉堂春。一身罪衣红得凄艳,眼盖上黛绿涂得均匀。樱唇微启:“来在都察院,举目朝上观。两旁的刽子手,吓得我胆战心又寒。”容雅的定音功夫登峰造极,从来是一手准。从前与容嫣合作无间,第一次为许稚柳伴奏,也是一拍即合。本已起身离开的,慢慢的,都折返回头,坐回自己座上了。小报记者们也停了笔,一齐抬头望着台上,嚷嚷着退票的,都已没有声音。“苏三此去好有一比,鱼儿落网有去无还。”二爷,你会回来吗?什么时候才回来?

心里的苦直涌上口来,可是嗓子反倒比平时听使唤。摇板唱完了,跪下念了大段道白,台下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没有忘记,他是在替二爷唱戏。听吧,倒板,慢板,二六,流水,高腔矮调。好好听吧,在那些繁星或朗月的夜晚,在那些落叶或飘花的时分,二爷一字字,一句句,每一个腰身每一个眼神,为他细细打造的玉堂春。二爷的吐气,二爷的字腔,高出如天外流云,低吟如花下鸣泉。每一句都那么得心应手,圆转如意。──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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