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矜手心骤然一空。他没再说话,看着陈浅的背影逐渐远去。
月出小
小雨连绵的雨季结束后, 湾区迎来了春天。西海岸阳光灿烂。大片的云朵被雨水冲刷得干净,蓝天澄澈,漫山遍野的绿色。桃花, 梨花,樱花, 玉兰争相竟放。
不久前陈浅患了感冒, 窝在公寓里吃了几天药后症状逐渐缓解, 但精神始终不大好,始终恹恹的。自二月初到现在忙着论文与答辩一直焦头烂额,没怎么休息, 这天刚好下午阳光正好,陈浅打算临近公寓的公园中晒会儿太阳。
刚在长椅上坐下休息, 远远地就看见陈景明过来了。
陈浅发了会儿愣,陈景明已经在一边坐下了, “最近还好吗?”
“嗯。”陈浅笑了笑, “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儿?”
“来散散心。”陈景明低头看着陈浅将手往回缩了缩,眼神黯了黯, 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两人坐了会儿, 谁都没有再讲话。等到陈浅准备告别的时, 陈景明忽然问她,“你怪我吗?”
陈浅抬眸看他, 内心其实并不太能掀起多大的波澜。
“没有。其实我从没怪过你。”陈浅声音柔软。
后来陈景明对她说,他母亲的企业破产了。那晚周矜和陈景明在外的谈话,都被陈浅一字不落地听见了。
其实生意场上利益为先, 很少有是非对错, 拳头就是硬道理。
两人很久都没有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陈浅说:“抱歉。”
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以什么身份, 什么立场将这句抱歉说出口。不过她心中很清楚。如果她与陈景明没有往来,她母亲的生意是一年后的今天破产呢,还是十年后破产呢,她不太清楚。
但她清楚,绝非是现在。绝非是此时此刻。
陈景明微笑着摇摇头,“没事。”
坐在阳光下享受静谧的午后,和煦的风轻柔地拂过脸颊。后来十几分钟,天空又一点点阴沉了下去。风中带了些凉气,陈浅紧了紧身上外套,站起身,对陈景明说:“先回去啦。”
“需要我送你回去吗?”陈景明问。
说话间,天空飘起了雨丝。有几点雨珠落在陈景明眉间。陈浅看着,将伞递出去,“你撑着回去吧,我家就在这附近。”
陈景明没接,温和地笑着说:“先送你回去,你再将伞借给我回去,行吗?你这回去,身子都得淋湿了。”
陈浅现在感冒还没好全,看着陈景明,点点头,将伞撑开,落在两人头上。
陈景明看着陈浅垫脚撑伞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他将伞接过来,“走吧。”
公园离陈浅的公寓不算远,走路差不多五分钟就能到。五分钟的路程,风雨渐大,大片沥青地面都泡在了潮湿的雨水中。到公寓前屋檐下时,陈浅将伞收起来,就看见了陈景明左侧衬衫背后湿了大半个肩膀。
触及陈景明的视线,陈浅说:“家里有吹风机,拿到玄关处吹干再走吧。”
“方便进去吗?”陈景明问。
陈浅打开门,刚想说方便的,没关系。但想到那张熟悉的脸,她眼皮跳了跳,动作稍缓。
她说:“可以进来。但这会儿家里没什么人,咱们俩呆着不太好,可能不能久留你,抱歉。”
陈浅开了门,陈景明站在玄关处。她给陈景明拿来了吹风机和毛巾,又给他拿来了酸奶,就安静地守在一边。
衣服淋湿面积不算大,吹了二十分钟就差不多,陈景明将吹风机递回去,“过几天就是毕业典礼了?”
陈浅学分修够了,学院里对进修时长没有太多要求,符合毕业条件可以向学院申请。陈浅点点头,“嗯。”
“祝你以后顺利。”陈景明说,眼里是化不开的落寞与寂寥。
陈浅将一旁的毛巾折叠整齐放好,送陈景明出门。雨仍旧在淅淅沥沥地下,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去。空气里飘着浓重的雾气。
陈景明走后,陈浅站在檐下,盯着面前宽阔的马路看了很久。身旁就是栽种月季的园圃,一旁立着一只墨绿色的信箱,雨水拍打在上面,发出了不少的声响。
陈浅目光落在了信箱上,思绪逐渐放空。旧金山的冬天极少下雪,雨水倒很多,冬雨连绵。
冬天的时候,周矜就在旧金山与南城之间来回奔波。
他们在山顶豪宅上接过吻,在简陋的公寓里接过吻,在极速飞驰的车上接过吻,也在这只老旧的信箱旁接过吻。
思绪飘散了好一会儿,陈浅收回目光的时候,余光无意瞥见一截黑色衣角。陈浅立即抬头,朝四周看过去,浓雾里的人影身形修长挺拔,只是晃神的功夫,就瞧不见人影了。
陈浅立即撑着伞走进浓雾中,拖鞋甚至都没来得及换。
雨点连成线,不断地拍打在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陈浅走在街心,隔着雨帘往前看,嗖嗖的冷气不断地从脚踝往腹部钻。前方的路有些坡度,雨水从高处滚下,流向排水暗槽。
陈浅睁着透亮的杏仁眼朝周遭打量,直到确定没什么人,这才隐隐觉得兴许是自己看花了眼。
她回去洗个了热水澡,也没什么胃口,钻进被子中睡了个觉。
毕业典礼在第三天,整座学院都洋溢在异样的氛围中。wendy也一大早赶到学校,拉着穿了一身硕士服的陈浅在草地上拍拍照,聊聊天。
wendy对待陈浅很热情,从口红聊到丝巾,喋喋不休地说着。聊了会儿,wendy忽然说:“周先生这段时间怎么没来看你,你们闹别扭了?”
“没有闹别扭,”陈浅也不知从何谈起,过了会儿,她问,“你怎么知道周矜这段时间没来?”
wendy摸了摸陈浅的额头,疑惑地说:“vani你这段时间真是病糊涂啦?你难道没瞧见你冰箱里的蔬菜,牛奶,水果都是新鲜的吗?那都是周先生托我买的呀。我记得前几个月是他买的来着。嗯?你居然不知道这事儿?”
当初跟wendy合租的那段时间,家中的果蔬也都是wendy托朋友在乡下农户买的,她负责交生活费,就没操心过,自wendy搬出去后,周矜隔断时间就飞回来一次,这些也都是他让人送来。
冰箱里一直有食物几乎成为了她的肌肉记忆,陈浅没留意过。
这会儿wendy的话令陈浅愣住了,很久后,她再说话,嗓音却异常的干燥,她问:“wendy你究竟什么时候遇见周矜的?”
wendy肉眼可见地呆住了,“啊?不就圣诞前后吗?vani你这话和你这副见了鬼了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意思?我都有些毛骨悚然了。”
陈浅看着wendy,她是个性格坦诚直爽的女孩儿,不会骗她。
“没事wendy,”陈浅轻轻呼出一口气,又问,“你的果蔬当初都是在哪里买的?”
wendy说:“就乡下的农户呀。vani你说巧不巧,我在大学城门口的那根电线杆上看到的广告,农户滞销,但品质一等一的好,不光绿色有机,还低市场价一大截,啊,那叔叔阿姨真的好好!”
wendy还沉浸在捡了好几年大便宜的喜悦中,陈浅却不怎么能说的出话。
她脑中想起很多种声音。
wendy曾经疑惑地问她这几年怎么始终没有过男朋友。这些年,但凡有男生靠近,下场都无疾而终。
李文成曾无意间同她透露过,周矜在湾区有好几套财产,但据她知,周矜的生意大部分在纽约。
周矜就算出手再阔绰,这么多套房产也不至于一口气购置下来所以周矜究竟什么时候来旧金山的?
陈浅被这个想法震惊的背脊尽是冷汗,三月的湾区阳光正好,暖融融的洒在身上,陈浅太阳看去,太阳在东北方向光晕极明显,光线也刺眼。陈浅看着,眼底有些发涩。
毕业典礼早上九点在礼堂准时进行。典礼以学院的科研成果介绍为开场,接着就是校长团发言。
毕业生按照学院与位次都有固定的位置,校长团几位核心干事坐在区,中心席上还坐着几位资方。高校的建设与经费除州里拨款外,还少不了慈善家教育投资。诸如奖学金,科研经费,校容建设,都是慈善家重点帮扶项目。
校长团发完言,就是毕业生们上台领毕业证的环节。陈浅在学院gpa排名多年常年第一,是第一个上台领毕业证的。陈浅面上带了淡妆,整个人都温润恬静。
听到有人念她的名字后,陈浅右手摸帽檐,低头身体微俯走上台阶,校长微笑着对她说祝贺词。
陈浅伸出虔诚而郑重地接过手上的毕业证书。
合照后,陈浅正欲下台离开,史密斯校长看向她,脸上的皱纹如纵横的沟壑,眼睑也耷拉着,呈现着一种老态龙钟之态。眼睛却格外清明。他声音浑浊,一口流利纯正的英文腔调,“一会儿要好好感谢栽培你的先生,你们还是同乡来着。”
陈浅呼吸滞住。头顶广播的铿锵进场音乐从四面八方响起来。
她下意识朝四周看过去,头顶的聚光灯不知何时映照在她面上,微翘的眼睫在光线的折射下根根分明。模糊的光晕出现在她眼底。隔着身后如山的人海,陈浅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席位上的人。
一身裁剪合身的黑色西装,领间系着蓝色条纹领带,周矜此时正倚靠在座椅里,单手支着下颔和被人说话。神色散漫而不羁,察觉到陈浅的视线,他这才不咸不淡地看过来。
与他对视的一瞬间,陈浅的心跳顿住了。
刻意表现的,隐藏极深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在那一瞬间,全都分明了。
颅内有什么东西被敲打击碎,陈浅感觉到,心内的那根弦蹦的彻彻底底。
颁发学位证书后的环节去后堂吃点心,等待集体合影。陈浅被导师留下,与校长团以及慈善家门合影。她站在一边,身边就是史密斯校长,头倾斜着,亲昵地与这位优秀的中国留学生合影。
拍完照后,陈浅这才发现周矜就站在她身后,身姿高挑挺拔,像将她圈在怀里。
陈浅脸上的笑意倏地就止住了。
同校长与老师们高完别后,陈浅离开了学校礼堂。知道周矜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陈浅的脚步亦未做停歇。
她在路边拦了一辆计程车,很快就到了公寓中。陈浅前脚进门,门甚至关上,周矜后脚就跟了上来。
陈浅看着面前打包好的行李,几乎快气笑了。
学院的奖学金高到一个令人想象的高度,从她到美国的第二年开始设立,那时候也正是他事业起步的阶段。而她之所以不曾起疑,是因为刚开始,她的gpa在系里只能排前二十,排名是后来才一步步升上去的。
她和学院里其他十九名学生们一起拿着丰厚的奖学金,所以她从不曾起疑。
哪怕她只能排二十名,依旧能过上优渥充足的留学生活。
所以呢,万尺高大楼看似精致繁复,根基是由泡沫铸成的。那是乌托邦。一步是梦幻的天堂,一步就是万丈的高崖。都是废墟罢了。动土前是平地,坍塌后就是废墟。
她多傻啊。以为自己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了上去。
她抬眸看向周矜。
看见他永远气定神闲的模样,陈浅的自尊心碎了一地。她垂眸,不愿意再看周矜一眼。
周矜看着陈浅的模样,眼睛眯了眯。他去拉陈浅的手,“今天见着我就脸色就不好。这么久没看见我,你现在就那么不开心?”
陈浅轻轻将他的手拨开,“周矜你不要碰我。”
纵然面上风轻云淡,可周矜狭长的眼眸里却带上了些寒气,他攥紧了拳头,却又轻轻放下。
他去看地上的行李,陈浅的私人物品。除非必要物件,其他的都用不着带回去,国内添置就可以。但怕陈浅舍不得老物件,周矜还是令人一件一件都打包好,另外叫了两架飞机托运。
“私人飞机停驻在家里的草坪,现在就跟着回去吧?冷静也冷静了那么久,只听说过离婚冷静期,从来没听说过结婚冷静期的。”周矜拧着眉盯着陈浅。
陈浅蹙了蹙眉,还没说话,周矜将她的小手轻轻握在手里。
“小姨早上晕倒了。”周矜说,“现在不着急回去看看吗?”
陈浅听着心里蓦然一紧。趁着她没留意,周矜拦腰抱着她,上了车。
陈浅没挣扎。在听说林初晕倒后,心就已经不在国外了。上车后,立即给林初拨打了电话过去。电话很快被接通,林初说自己还好,早上没吃早饭低血糖了,都是小事。
挂断电话后,陈浅靠在车窗边,眉头紧锁着。
周矜开着车,摸了摸她的手,“医生看过了,没事儿,用不着担心。”
陈浅嗯了声,将手缩回来,考虑到周矜在开车,不咸不淡地挪回了眼睛。
周矜收回手,目光直视前方,扯唇讥讽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