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基于集体协作的“小流域治理共同体”,不仅人口密度 和数量有了实质性的飞跃,而且由于共同体建立的基础是水利协作而 非军事征服,所以这些“古城”没有出现明显的社会分层和阶级分化 现象,比如,没有特别奢华的墓葬和首领宫殿,战争和屠杀的迹象很少, 人祭现象也一直不多。这些都和稻作文化区依赖协作、联合建设水利 工程有关。
这种比较和平、均等的稻作社会,还有与之“配套”的原始宗教 理念。位于长江中游的5000年前的屈家岭文化,盛行一种埋葬陶器 祭祀的风俗,而且是特制的大型陶“筒形器”;后来,又演变成制作 巨量的泥塑人偶、动物、小杯子等加以焚烧和掩埋。我们不知道这些 行为的具体含义,但它们的社会功能比较清晰,就是群众参与性强, 没有财富门槛。这和缺乏战争与人祭的社会环境比较搭配。
比长江中游稍晚一点,距今5000—4900年间,在今浙江杭州市 西北郊的余杭区也出现了大型防洪“良渚古城”,以及复杂的灌溉堤 防体系。这座古城一度接近了早期国家的门槛,有非常明显的阶级分 层,贵族统治者有建在土筑高台之上的豪华殿堂,墓中随葬大量精美 玉器,有些高级玉器上还刻着宗教意义明显的“神人兽面纹”和神鸟纹, 可见祭司阶层比较活跃。
在良渚古城的繁荣阶段,并未见到人祭现象,而且它的繁荣只维 持了一两百年,然后王这一级别的宫殿和墓葬都消失了,社会又退回 到部落林立的状态。5后来,在今太湖东岸的良渚文化地区发生了频 繁的冲突,伴随着批量杀人献祭和人殉现象(今江苏昆山、上海青浦 地区),但这些冲突一直停留在部落间战争的层次,从未发展到古国 水平。
结合气候变迁看,在一万多年前,地球的上一轮冰期结束,气温 持续上升,开始进入“全新世大暖期”,到距今5000年左右,湿热气 候达到顶峰,长江流域人群兴建水利设施的高峰也恰好出现在此时。 然而,在距今4500年之后,长江流域曾经繁荣的古城皆陷入萧条。 有学者认为,是大洪水导致了南方的低迷,但证据尚不够充足。
再来看人祭宗教现象。
距今6000年前,黄河流域开始有零星的苗头,如西安的仰韶半 坡遗址,村落中心一座半地穴式大房屋f1的地基中埋了一颗人头6 : 这座房屋是村落的公共活动中心,在地基中埋入人头应当有宗教用途。
距今4500—4000年间,南方稻作区陷入沉寂,黄河流域则开始 进入龙山文化阶段,各地出现了很多部落间的冲突或战争迹象,证据 是批量处死的尸骨以及夯土或砌石的城防等。比如,河南的王城岗古 城,宫殿夯土中有13座人奠基坑,每座坑中都埋有多具尸骨,但由 于没有全部发掘,所以无法统计用人总量,唯一完整发掘的一号奠基 坑内埋有七具人骨。7在河南安阳后冈,发掘出39座不大的房屋,奠 基童牲27人,8说明这里修建房屋流行用儿童奠基。9陕西神木石期 古城东门,至少有五座人头奠基坑,埋有青年女子人头近百颗。山西 襄汾陶寺古国的宫殿区也有人头奠基坑,芮城清凉寺墓地中则埋有大 量殉葬的人。
王城岗古城宫殿区的一号奠基坑(二期)照片及平面图:埋两名女性青年、三名儿童、 两名男性壮年10
此外,在一些部落级别的聚落里,也有多人一起被杀的现场,从 河北、河南到陕西,都发现了此类尸骨坑,如邯郸涧沟、郑州大河村、 洛阳王湾、西安客省庄等,但尸骨码放并不规整,也没有其他的祭祀 特征,所以不能确定是否都是宗教目的的杀人献祭,也许有些只是对 俘虏的批量屠杀。
在新石器时代,华北地区之所以动辄爆发冲突或战争,人祭兴盛, 可能和旱作农业不需要水利设施“、人群之间没有协作的动因有关。 而伴随着征服的,是人群共同体规模的不断扩大,从而催生了众多古 城和早期国家。
不过,简单的分类和归纳注定不足以涵盖复杂的社会现象,任何 “规律”都会存在例外。稻作的良渚文化内部也曾有过局部冲突和人 祭现象;华北各龙山古国中,人祭和屠杀的数量也不相同,陶寺的人 祭可能要比石罪少得多。12
到距今4000年前,华北地区一度星月同辉的各小型古国陷入沉 寂,部落间的冲突现象也已减少,长江和黄河流域则了无生气。此 时的华北地区虽零星地存在两种技术,一是可能从西北方传来的处 于起步阶段的冶铜技术,二是从长江流域传来的非常成熟的水稻种 植,但它们似乎并未引起华北新石器人群的太大关注,还只是可有 可无的点缀。
然而,在河南的嵩山脚下,却有一个小部落意识到了这两种技术 的价值,而且也善于寻找更适合发展这两种技术的新环境,于是,华 夏第一王朝的故事开始上演。
注释
1 巩启明:《姜寨遗址发掘回顾》,《中国文化遗产》2010年第1期。
2 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宝鸡工作队:《一九七七年宝鸡北首岭遗址发掘简报》,《考
古》1979年第2期;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宝鸡北首岭》,文物出版社,1983年。
3 甘肃省文物工作队:《甘肃秦安大地湾901号房址发掘简报》,《文物》1986
年第2期;钟晓青:《秦安大地湾建筑遗址略析》,《文物》2000年第5期。
4 石郎古城的发掘还处于起步阶段,古城全貌尚未得到揭露,但已经发现了残 忍而且大规模的人祭现象。参见孙周勇、邵晶《瓮城溯源:以石郎遗址外城 东门址为中心》,《文物》2016年第2期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发现石窕古城》, 文物出版社,2016年。
5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良渚古城综合研究报告》,文物出版社,2019年,
第 354、364、440 页。
6 中国社科院考古所:《西安半坡:原始氏族公社聚落遗址》,文物出版社, 1963年,第18页。
7 河南省文物研究所、中国历史博物馆考古部:《登封王城岗与阳城》,文物出 版社,1992年。
8 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安阳工作队:《1979年安阳后岗遗址发掘报告》,《考古学报》
1985年第1期。
9 到殷商后期,这里又出现了恐怖的h10圆形三层祭祀坑,不过和龙山时代相 隔已有一千余年。
10河南省文物研究所、中国历史博物馆考古部:《登封王城岗遗址的发掘》,《文 物》1983年第3期。
11至少是石器时代还不需要,到铁器时代,随着华北人口密度增加,有些旱作 地区也需要灌溉设施来提高产量。
12石郎遗址有中心宫殿建筑区“皇城台”,有外围石砌围墙,虽然目前只在城 墙东门和皇城台分别发现密集的人头祭祀坑以及部分尸骨坑,尚未发布详细 的发掘报告,但仅从东城门祭祀坑看,石树古国的人祭行为已经有很大规模。
第二章 大禹治水真相:稻与龙
在上古的传说中,“大禹治水”是人类改变自然界的宏大事业; 禹的儿子启则在随后建立了华夏第一王朝——夏。两代人的故事堪比 创世史诗,壮丽辉煌。
按照古书记载,在尧和舜的时代曾经发生大洪水,尧帝派禹的父 亲稣治水,但没有成效,鲸被处死;舜帝则继续任命禹治水,结果禹 不仅治理了水患,还开辟了黄河和长江流域的陆路与水路交通网,划 出了九州行政区。i
远古历史总是和神话杂糅。现代学术产生后,有学者开始质疑大 禹传说的真实性,比如开创“古史辨”学派的顾颉刚,他就认为大禹 的事迹是战国时的人虚构的。
历史文献在流传的过程中往往会被后人加工或改造,甚至被塞进 更晚的篇章。现存关于大禹最早的文献,是《尚书》开头的几篇,如《舜 典》《禹贡》,但受到的怀疑也最多。近年,一件流散海外的青铜器“遂 公盘”被发现,其铭文中有这样的叙述:“天命禹敷土,随山浚川。” 但它属于西周,跟大禹的时代相距甚远。
传说是大禹凿通了长江、黄河、淮河和汉江,但从工程的可能性 看,这都不现实。即便是现代国家也不太可能实施这种完全改变大江 大河的工程,更何况在4000年前还没有出现地跨黄河和长江流域的 大型国家,其人口规模和技术水平根本不足以改造大江大河。
难道,大禹治水只是西周或者春秋时候的人创造的神话?考古发 现能提供解答,虽然它有时会离人们最初想象的“答案”很遥远。
依赖水稻的古洛阳一二里头
在今洛阳市以东20公里处,伊河和洛河沉积形成的小平原上, 发现了疑似“夏都”的偃师二里头遗址。它的占地面积、宫殿规格以 及手工业的发达程度都超过了以往和同期任何遗址。而且,二里头遗 址距今3900—3500年,恰好在商朝之前,所以它很可能就是夏朝的 都城。
二里头考古的成果已经有很多,但留心二里头人的主食是哪种的 还不多,大多数学者普遍默认,按照华北地区的传统,它应当以旱作 的粟(小米)为主。
但事实恰好相反,二里头人的主食是水稻(大米)。不仅如此, 这背后还可能隐藏着“大禹治水”的来历。学界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的原因,说起来颇为有趣,就是按粮食颗粒数进行统计和排名,而忽 视了不同粮食的颗粒其实差别巨大。
历经上千年埋藏的粮食大都已经碳化,如果不是大量的堆积很难 被发现。近年来,考古工作者开始采用“浮选法”来寻找粮食:在遗 址中采集土样,打散后放入水中搅拌,而碳化的粮食比水轻,所以粮 食会浮上水面。这样,人们就可以采集到古人遗弃的粮食颗粒,观察 古人在种什么、吃什么。
在1999—2006年的二里头发掘中,对遗址土样采用“浮选法” 得到的样本显示:粟米(小米)数量最多;稻米(大米)其次,约 为粟米数量的一半;其他旱作的黍、大豆和小麦数量很少(参见表 一)。2这样看来,稻米在二里头似乎不占主要地位。
表一:《二里头:1999-2006》中的出土粮食颗粒占比
粟
稻', '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