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蒂蒂一遍又一遍的催促卡丽熙回宫,她却不为所动,雪后初晴的天空,蓝得通透诱人,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这样的距离,远得就像她们这一次的离别。
☆、第五十七章(上)
冬天迈着大步,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将整个安纳托利亚高原推进了寒风凛冽的漫长寒冬。
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到东边的安曼城,途中仍然被几场大风雪耽误了时间,五百余人的马队驶入城中时,天空盘旋着盐粒似的雪沫,冰冷的北风呼啸着扯动着城门两侧的旗子,这座边塞城池的粗犷,被怒吼的狂风大雪烘托的更加肆无忌惮了。
召见了安曼城那个紧张到说话都有些结巴的地方官,在他诚惶诚恐的介绍中,得知了强盗的具体情况,列摩门纳下令随行队伍在城内休整待命,自己便和几个亲信一头扎进行宫,所有请求晋见的官员一律被近卫军挡在了门外,他们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摄政王连日赶路,寒风侵体染上微疾需要静养,过几日便会召见大家。
同时,安曼城漫天飞雪的荒郊野外,出现了一队十余人的商队,沉重的车辘压出深深的雪印,可见车内必定装满了货物。
马上坐着裹着厚斗篷的商人,长途跋涉在这样恶劣的气候环境中,疲劳早就使他们精疲力尽了,从马上摇摇晃晃的身形就能看出,他们的旅途一定相当的艰辛。
这样的马队,通常都是由游走八方的普通商旅组成,随处可见,极其普通。他们也正是强盗眼中的最佳猎物,相比压运严密的国家物资,这些普通商队更加没有抵抗能力。
埋伏的强盗,举刀拿剑冲出的时候,可能并没有意识到
真正的猎物,其实是他们自己。
整个反客为主的逆袭行动极其迅速,迅速到他们还没有明白过来一群商人为何会有这样可怕的抵抗力,强盗已经死伤一片。
为了留下活口,列摩门纳在强盗意识被擒的瞬间,立刻将其打晕,其他人亦如此。这样以来,三十余人的强盗团伙,除了七个人被杀,剩下的人全部被活抓了。
将强盗装进马车,列摩门纳带领着众人依旧以商人的装扮,又如出城时悄无声息地返回了安曼城。
★★★★★★★★★
持续了一夜的审讯,撕心裂肺的哀叫声充满了黑暗潮湿的地牢,浓重的血腥味几乎让空气都凝固了,墙上的火把伸展着红色的火苗,努力挣扎在这样滞缓又压抑的空气中。
厚重的铁门后传出命令,把守在外的侍卫立刻拉开门,眼角瞄见室内一片令人作呕的狼藉……遍地血污中好像依稀能看出一些残肢,是半只手,还是什么内脏,侍卫没来及看清,视线就被墙角躺着的东西吸引去了,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却已经让年轻的侍卫感觉到了五脏六腑颠倒的抽搐……
一个男人腹部的皮肤已经被剥掉了,鲜红的肌肉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中,血水顺着身体流到地面,最可怕的是……他还有呼吸。
当列摩门纳和几个人走出来,侍卫忙不迭关上门,喉头一紧,咽下了想吐的冲动。
“这些人怎么处理?”发问的是库西纳。
接过侍卫递上的干净亚麻布,轻轻擦拭着双手的血污,茶眸溢出厌恶的戾色,不语。片刻,当左手的血渍逐渐被擦掉,血色抹亮了青色甲肤,一片迤逦冷艳的嗜血光泽。“杀了,丢到巴比伦的边境。”
微笑着点头,库西纳望了一眼身后的副官,眼神中的讯息不言而喻。
丢下被血染红的亚麻布,列摩门纳大步朝前走去,飞扬的黑色袍角掠过湿露露的空气,将窒息的死亡气息抖散在飘浮着刺鼻味的阴暗地道中。
★★★★★★★★★
翻动书页,视线却落在窗外高低错落的屋顶,手中充满趣味的异域文字,丝毫吸引不了卡丽熙的注意力。
叹息,眼神充满寂寥的继续注视着铺满白雪的窗外世界,手指又翻了一页,机械性的动作。
蒂蒂走上前,放下热茶,劝道:“公主,您坐了一个上午了,去休息一下吧。”
收回视线,笑了笑,看着躺在桌上的精致书卷,细腻的皮质,精美的文字,似乎都在向她倾诉着被冷落的凄楚感觉。
“终于不下雪了,奴隶营应该可以开始重建了。”合上书,捧着热气腾腾地甜茶,温暖的香味钻进鼻吸。
蒂蒂笑着点头,一边收拾着桌上散落的卷宗,一边应道:“听说巨石厅的晨会刚结束,阿齐兹大人就去城外的奴隶营了,肯定是去亲自监督工程。”提到阿齐兹时,她的脸上泛起红晕,眼波轻动。
瞧着蒂蒂的模样,卡丽熙故作疑问的开口。“你整个上午都在月临殿,怎么对阿齐兹的事情这么清楚?莫非……”笑,浅饮着茶水,眯成月牙儿的蓝眸,闪烁着狡黠的戏谑。
蒂蒂急忙解释,越说越乱。“我也是听说的,月临殿有这么多事情要做,我哪有时间去关心他的事情。”
挑眉,放下杯子,甜美的笑里透着揶揄。“关心?我可没说你在关心他,我只是随口问一声罢了,瞧你紧张什么?”
“公主!”蒂蒂懊恼不堪地嘟囔一声,手里绞着自己的裙边。
掩嘴笑起,清脆的声音满是孩子的顽皮,起身,理了理裙摆的褶皱,轻道:“好了,不逗你了,陪我去图书馆看看吧。”
撅着嘴,拿过斗篷,看见卡丽熙脸上隐忍的笑意,蒂蒂赶紧低下头,企图将慌张的神情藏在绯红的脸色之下。
图书馆的工程因为天气的原因,停停动动,以至于拖到现在才开始收尾。
走在还没有完全打扫干净的长廊,随处可见散落的小块石料,雕刻在墙面的巨大壁画,还未涂上颜料,显出略微单调的青灰色。然而,这样质朴的石头颜色,流露而出的简单本色,却隐隐流露着古朴粗犷的美感。
吹过廊外庭院的寒风,捎来了一股淡清的冷香气味,那是反射着阳光的白雪,在融化形消的同时,释放而出的特有味道。
深深吸气,灌入胸腔的冰冷空气冲淡了沉重的心情,令那些自从列摩门纳离开以后,就无处落角的思念又开始纷纷扬扬地娑婆而起。
她离开了三十三天,这三十三天,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卡丽熙不知道……好像就是吃饭,看书,散步,睡觉。
还有,想念……如此循环辗转,不断重复。
似乎,不论自己做什么事情,总有一个情绪藏在心底纠缠着自己,宛若天空飘下的雪片,永远找不到尽头。
想念一个人,到底有多么难受,卡丽熙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了这种说不出口的痛苦。
如同人们都在沐浴享受着阳光,你却身在冰雪深寒的冬天;如同总会错觉地以为她就站在身后,却在回头的瞬间,看见自己空荡荡的心;如同独自躺在床上,看着月光攀上窗沿,突然有了想流泪的冲动;如同蓦然看见她踏入房门的景象,然后又是一次惊喜的失落……
这些感觉,简直太可怕了,折磨着她已经被思念彻底占据的神经,更让每一天都变得异常的漫长……冗长无尽,思念无崖。
前天,安曼城传来了急报,强盗已经抓到,审讯的结果也在意料之中……那些人都是巴比伦的军人,混入赫梯边境,在安曼城外骚扰商旅制造混乱。
随着这份急报一同传来的,还有一封给卡丽熙的书信,说是书信,其实只有一句话而已
“照顾好自己,我一切安好,放心。”
反反复复将这一句简单的话看了上百遍,心却越来越无法安静下来。
巴比伦人乔装成强盗打劫过往的商队,说他们是为了在边境制造混乱,这恐怕只是一个假像罢了,强盗打劫过路的商人是常有的事情,单凭这一点并不能给边境带来大规模的动乱。
那么,这些巴比伦人一定另有所图,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潜伏在赫梯境内,又不停地劫杀看似普通的商旅呢?
“蒂蒂,穆哈里还在宫中吗?”
“穆哈里大人可能在前殿的议事厅,正与大臣们理政呢,要奴婢去找他过来吗?”
列摩门纳离开前,任命了穆哈里为主事,阿齐兹协同他一起管理赫梯所有事务。他们不负她的重望,每天清晨天空刚有一抹灰亮,两人便齐齐出现在王宫正殿,与大臣和将军们处理国政。列摩门纳不在的一个月里,哈图莎风平浪静,事事有条不紊,都是仰赖这两人的勤勉和谨慎。
点头,道:“让他来这里见我。”
颔首,蒂蒂一提裙边,转身,脚步稍紧地离去。
★★★★★★★★★
风在眼底,吹开了缠绵依恋的微光,瑟瑟的冬阳钻入蓝色的瞳孔,悄然变成了潺潺温暖的泪痕,在恬美优雅的笑容映衬下,冰蓝色的眼眸绽放出璀璨熠熠的光芒。
卡丽熙缓缓地颔首,朝着正向自己走来的修长身影。那抹熟悉到让人心悸的黑色,透出目空一切的稳健,擒着浅笑的唇角勾着午后阳光的灿烂,浸透了让卡丽熙无法直视的悱恻温柔。
忽略了周遭里三层外三层的大臣们,忽略了彼此尊贵的身份,忽略了万众注目的无形束缚,卡丽熙很想奔进那个久违的怀抱,怀念那种被炽热的火焰包围缠绕的感觉,美妙的不可思议。
抬眸的瞬间,被列摩门纳漾在茶色眼底的温情慑到了,卡丽熙只听到耳膜发出尖锐的蜂鸣声,随着自己的视线陷入那片深邃的茶色目光里,她发现自己的灵魂好像也被那抹深情脉脉的眼神缠住了,心驰神往,无法自拔。
紧接而来的,是一双手臂带来的真实又结实的束缚感,来自列摩门纳的滚烫温度,释放了这些日子以来卡丽熙心中纠葛不散的思念,满满当当的炽热淹没了呼吸的声音,诱使卡丽熙忘记了她们身处的环境,忽视了周围闪烁不定的尴尬目光。
“大家在看着。”气息微乱地提醒,与语气同样混乱的还有她的眼神,剔透的蓝,翻涌着暗深的旋涡。
低声笑起,潜着无与伦比的好心情,轻挑眉梢,说道:“我抱一抱自己的小公主,难道还要避讳他们的眼光吗?有没有想我?”
一低头的羞赧,风情万种的夺去了冬日艳阳的风光,几缕黑发滑过热辣辣的脸颊,麻麻痒痒的温凉触感。“比你想我要多。”
眉眼都在笑,无视身后迎驾官员想要请安的焦急面孔,长叹一声,状作无奈的应道:“这可不好说,我觉得我的思念,绝对要比你多一些。”
唇角扬着腼腆的甜蜜弧度,蓝眸闪闪烁烁地映出一片湛蓝的天空。“恭喜摄政王一举擒得匪军,想必此行一定收获了其他的战果。”
一如既往的平静面色,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只有淡然的精光点缀在眼底,不易察觉的悄然闪烁。“先回宫,我慢慢告诉你,走吧。”
温顺的点头,改由十指相扣的紧密,两人并肩朝着马车走去。
☆、第五十七章(下)
“真的?!”大惊,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事情。
“嗯。”背靠着软垫,单手支肘托着额头,列摩门纳的脸色微暗。
惊异的神色停留在精致的脸庞,卡丽熙吃惊之余,暗自感叹眼前这位神情淡然的年轻摄政王的缜密行事。
原来,自从列摩门纳接管赫梯以来,她一直派人乔装成商旅,来往于各城之间,传送绝密书信,并且暗中收集各类情报……小到各地执政官的日常生活,大到矿区的开采量,以及铁器的运输线路,事无巨细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这样看来,就能为巴比伦人袭击商队的行径,找到合理的解释了。
眉梢轻蹙,忧心忡忡地轻道:“朝内有人私通巴比伦出卖情报,查到线索没有?”
“那些巴比伦军人只是依命行事,他们并没见过传递情报的人。但是,已经有目标了,只等抓到他的真凭实据。”
“你怀疑谁?”
“能得到这样绝密的信息,说明此人在赫梯担当要职,才能够轻易触及到赫梯机密。他能得到巴比伦的信任,又说明他在赫梯举足轻重,必定位高权重。你盘算一下,哈图莎能有几个这样的人?”
垂眸,心底思忖,少顷,蓝色的眼闪过一缕诧异,陡然。“难道是他多姆!”
意兴阑珊的笑,冷峻,莫测。“安曼城的巴比伦人已经处理掉了,多姆一定担心自己暴露,暂时不敢有所作为。巴比伦那边必定不肯收手,下面会有什么行动,我们只要静观就行了。”
目光轻闪,少许的疑惑,犹豫,问道:“你就这样不管了?”
扬眉,唇角的弧度染上了眼角流散开来的笑意,促狭的哀怨语气,伴随着揽上卡丽熙腰肢的动作,列摩门纳歪着头,笑道:“公主殿下,您想让小人如何处理此事呢?”
不理她无赖似的口吻,想要拍掉圈在腰上的手臂,却被她抢先一步拉进怀里,皱着眉头,却也没有挣扎,俯在列摩门纳的肩上,半是撒娇,半是试探地开口。“大臣们知道了巴比伦的行径,难道会无动于衷?他们有没有提出……”一顿,眉头的结悄然变深,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向巴比伦……宣战!”
感觉到腰间的手臂略微一僵,左臂的力道被控制的很好。但是,即便只是一瞬间的蓄力,也能让人产生十足的压迫感。
“提了。”不得不说,巴比伦不顾及两国和平的鲁莽行为,着实也让列摩门纳有了想要教训他们一顿的冲动。
叹息,意料之中的事情,谁能受得了别人在自己家门口撒野,更何况是这些身体里流淌着好战血液的高原民族。
“你呢?”
“我什么?”装傻,虽然不是她的特长,但是……她真不知道如何面对卡丽熙的担忧。
精致的白眼,投向一张无辜的俊秀面孔,不经意间瞥见茶色眸底有圈疏淡的惆怅,似乎这位素来雷厉果断的摄政王,也被某些事情纠缠烦忧着。“不说算了,反正我也能猜到。”
“那让你这个聪明的小脑袋猜一下,这场仗会不会打起来?”左手撩起卡丽熙的一缕长发,缠上指缝,看着黑色的发,如一段水流从指尖滑下,又掬起一卷,享受着它们无拘无束的绕上青甲,带来如风似水的细腻触感。
“现在还不好说,如果群臣主战情绪过高,或者巴比伦又做出其他的愚蠢行动,这一战就在所难免了。不过,最终打与不打,还是要看你的意思,对不对,我的摄政王?”
脸庞微垂,低沉的笑声钻出薄唇,不语,她的回答已经藏在了这个倨傲固执的笑容中。
天际的霞光,染红了山顶的层层白雪,宛若一捧红色的佳酿泼洒白色山峦,染上了艳血晚霞的蓝色眸底流动着隐忍难言的彷徨,动了动肩膀,紧偎在列摩门纳的怀里,贪恋这一刻隐藏在隐隐危机的短暂幸福,卡丽熙沉默地闭上眼……
★★★★★★★★★
从安曼城回来以后,列摩门纳比以前更加忙碌,经常是半夜才从议事殿回来,卡丽熙不听从列摩门纳的劝阻,倔强地夜夜都守在月临临殿摇曳的烛火下,等待着那袭黑色身影披着寒露夜风回到寝宫。
不论多么繁忙,不论多么疲惫,列摩门纳总是擒着迷人的微笑跨进门槛,藏在温暖笑意里的淡淡倦容,看在卡丽熙眼里,总是能一瞬间激起她心痛的无措。
偶尔,清晨才依依不舍地送别,到了下午卡丽熙就忍不住思念的啃噬,揣着自己犹豫再三的心情,最后还是管不住脚步朝着前殿走去。
坐在气势磅礴的议事殿中,安静地聆听列摩门纳与朝臣们商讨国事……税收难征,矿山塌方,平民暴乱,贵族抗议,国内灾情,外邦动向……一国之事,不计其数。
静静地,注视着咫尺之遥的列摩门纳……蓦然,一阵怅然若失的浅伤,悄然而起。
眼前消瘦俊秀的女子,轻拧的眉头折断了灯火洒下的璀璨,深沉的面色挡住了人们质疑的视线,果断直白的言语摧毁了强词诡辩的理由,
她,俨然就是一个王者。
身上流着提莫图王朝的血液,就算远离权力中心长达十余年,却无法掩盖她与生俱来的强者气魄,那袭继承了先祖的掠夺气焰,那种镌刻于骨髓的桀骜难驯,恐怕是多少岁月都无法洗掉的。
稳健内敛的行事,深谋远虑的思绪,倨傲强势的气势,迅捷敏锐的洞察力,令这位初初踏足赫梯政权旋涡的年轻女子,离那个凝聚了安纳托利亚高原众神的神圣企望渐行渐近了。
那把百柄铁剑合铸的铁王座,似乎离她,就在一步之外。
也许,注定的宿命,不是想逃就能逃掉的。如同她们的相遇,冥冥之中的安排,是神之手将她们牵绊紧缠到了一起。
相同的,列摩门纳的命运,早在她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和赫梯的生息紧密连在了一起,难以分开,亦分不了。
★★★★★★★★★
命令侍女在屋内守候,劝退了蒂蒂想要跟随的好意,卡丽熙一个人步入了花园。
冬夜的风,冷的像一把冰锥,无孔不入,寒入发肤。
夜,深沉的醉人,浸透万物的黑色,没有放过任何能够染指的东西。潺潺而流的池水,将天空的繁星倒影在怀中,一池涟漪不同于白天的清澈灵动,此刻显现出来的异样璀璨,透着迷蒙莫测的妖娆。
步子漫漫,裙边划过青石,扬起一圈水露冷香。
深吸气,极缓极慢地呼出,鼻吸里干净的空气,充满了夜风擦过廊檐送来的残雪味道,冷冰冰地,却能让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寒冷的温度,冲淡了脑中纷繁混乱的思绪,令那些盘踞在心底挥之不去的阴影,缓缓地消散开来,却还是留下了支字片语难以分辨的模糊情绪。
很难说清,自己到底在烦恼什么?
是害怕最终会登上铁王座的列摩门纳,还是担忧自己无法适应活在万众瞩目的环境中,亦或是恐惧王权赋予的无形却巨大的压力。
一国之君,不仅仅是一道无尚尊荣的光环,更是这抹光环带来的无法放下的责任……赫梯王,耀眼的称呼,却也是需要陪葬一生来获得的荣耀。
叹息,一种想要被山风茫雪带走的傻念头,蓦然。
“我明白,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坐上铁王座,就好像你们希望的一样,她是那么的优秀,就像天上的太阳,明明知道看着她会灼伤眼睛,却又让人根本移不开目光。她是赫梯的希望,发生在她身上的奇迹,就是你们守护她的证明,我真的感谢不尽!”
仰望着浓黑的天穹,月光飞过云边,投射出不输阳光的万丈银芒,冰冷的色泽如一片羽毛,轻盈地流动在蓝色的眼底,那双被黑夜占据的眸子,绽放着瑰丽迷人的琉璃色。
“列摩门纳会成为一个好国王,安纳托利亚高原需要她,这里的人民也需要她,可是……可是……”哽咽,冲到唇边的话,被自己赫然稳不住的呼吸阻止了。
“……我也需要她。”沾上雪光的泪,苍白剔透,无助彷徨。“我很自私,是吗?”
忘记拭去脸庞的泪,只是怔怔望着远方的天空,挣脱眼角涌出的温暖液体,宛若破碎的月光闪烁着凄凉无奈,接连不断的滑落脸颊,随着飞舞的裙边一同挣扎在寒夜冬风的摧折中。
★★★★★★★★★
廊下柱边,一截黑色袍角飞出石柱边,起伏翻飞的莫测,半片阴影投射在青石地面,宛若夜风的影子,迷魅,寂静,无法捕捉。
右手按在冰凉的廊柱,粗糙的石料刺痛了皮肤,不知为何。
廊外灿烂的月光,光滑柔软,宛若一把锋利无刃的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贯穿了此时此刻狂乱不止的心跳。
不知何时,紧握成拳的左手,攥住了企图侵入甲肤的湿冷空气,越想捏碎掌心里不断聚积的踌躇空虚,越发现自己竟然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尽量早一些解决了永远也做不完的事情,步子略急地赶回月临殿,寝宫的灯火依旧通明,却没能看见惦记了一天的纤弱人影。被告之卡丽熙独自来后院散步,列摩门纳连衣服也没换,脚步不停地追到了这里。
然而,等待着她的,不是卡丽熙揉碎了灯火的恬美笑靥,却是……
茶色的眼,凝聚了一团湍急的暗涌,伴随着耳畔卡丽熙凄楚哽咽的暗自低语,列摩门纳的呼吸也变得异常沉重起来。似乎,从夜风里飘来的轻吟抽泣,变成了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的起伏,更加撞上胸腔里无律跳动的心脏。
那样的力道,迅捷利落,恰到好处,简直是一击毙命。
天知道,她只想和她终老一生……山林原野,沙漠大海,哪里是家都不重要。
也只有天上的众神知道,她放不下的绝对不是君临天下的一个名份,她真正放不开的,是她的责任……她的出生,她的血液,都奠定了她不能丢下这个高原帝国,被拉巴尔撒的暴政和十年大战折腾的快要散架的赫梯,急需一个重新步入正轨的契机。
否则,不久的将来,近者有两河流域的巴比伦和亚述,远者有爱琴海畔的迈锡尼联邦,他们会不顾一切地率领大军冲开安纳托利亚高原的大门。
这座雄踞山颠的圣山王城,便会变成一捧到处都是断垣残瓦的焦土,而赫梯先民们创造的一切奇迹,都将从历史的浩渺瀚海中被抹杀的干干净净。
这样的未来,列摩门纳绝对不允许出现,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园成为废墟。十五年前的屠宫惨剧,年幼的她完全无力阻挡。
然而,如今的自己,如果不承担起赫梯的未来,那还有谁,会为这个高原民族的兴盛努力?
垂下眼,左手的五指缓慢地伸开,任由夜风从指缝钻过。忽尔,空荡荡的手心生出一丝说不清的钝痛,软绵绵的痛楚蔓延在僵硬的四肢,竟然令她没有勇气踏出廊柱的阴影。
背后,火把与廊风织出一片鬼魅的光影,红色火苗抖动着光怪陆离的身姿,连绵的火把散发着狂妄无尽的热力,无声无息地刺痛了列摩门纳的背脊……脚步,在擦身而过的山风里犹豫不前。
最终,还是向后退了半步,一声叹息,收回了眸底留恋不舍的目光,迟缓地转身,踏着被火光染成桔红色的大理石地面,带着自己道不尽的歉意,沉默地消失在蜿蜒无尽的廊下。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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