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颢将纸揣入袖中,取笑道:“若是教李尚书知道,我的前程可就尽毁了。不过,你是我的阿妹,我也不怕得罪于他。”他和那个人皆是仕途蹭蹬,离开代州后在许州扶沟县做了几年县尉,回到京城后转为监察御史。
我扑哧笑了:“你不怕他?连我都怕他。”
“李尚书爱重你,并非作伪。就连阿兄,也未必能做得更好了。”崔颢说。
“可是……他不是他。”
崔颢皱起了眉:“阿妍……你为什么只在意你求而不得的人?”他说完,像是又后悔了,“我……”
“阿兄,你几番停妻再娶,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平心静气地问。
崔颢不答。
“你说你只娶心爱的人,所以你一旦发觉你不再喜爱这个人,便觉索然无味,甚至于数次出妻再娶。你的‘执’在此处,你心中的缺憾也在此处。所以,我虽然觉得你不该那样待那些女子,但也不曾常常责备你。因为我想,责备你……也无用。”
他伸手入袖,摸了摸那个写着辋川别业诸景名字的纸卷:“就像……我责备你也无用,是吗?”
“嗯……是。阿兄,你是我在大唐最亲的人,你将我从西市捡回家……我愿意听你的话,你也愿意听我的话。但是,我想,有些事,纵然我们愿意听亲人的话,也仍然无以身体力行。因为……我想,一个人的‘执’,只能自己破除,或者……自己成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填满另一个人的缺憾。”我想了想,又笑起来,“在我的家乡,人们说,这是‘矫情’。”
“矫情?”他念了一遍,不大理解似的。对于唐朝人来说,“矫情”这个词,还没有后世华北方言里“无病呻吟”的贬义。矫是矫饰、矫作,矫情就是掩饰真心,或者,故意违反世俗常情。
“嗯。总之,他们说的,也没有错……你看,我在西市给人写家书,没什么余钱,钱都用来买柴烧水沐浴了,哦,还有,自制牙粉和牙刷……彼时我眼中所见的‘执’,就只是要日日沐浴和揩齿而已。后来你将我捡回家,我又有了裴家这样的倚仗,总归不必担心买柴的钱了,能经常沐浴,然后,我就又有了其他的‘执’。”
人大约只有衣食丰足的时候,才放不下自己的“执”。但人类可不就是这样——这样矫情吗?
崔颢也笑了:“王十三兄定然想不到,他在你心里,和沐浴、揩齿这两件事是一样的。”
“咳!沐浴和揩齿是很紧要的,非常紧要,非常紧要。我可是西市第一狐妖……每日都要沐浴,不然就要现出原形了……”
我又睡着了。
时间一点点推移,我的症状并不见好,反是越来越重。据医官说,我的肝肾都受到了损伤。在无尽的昏睡中,我时常梦见过往生涯中遇见的各色人等。有时我会梦见安禄山起兵,他的爱妾段氏做了大燕皇后,比从前更加善妒,害尽了安禄山身边的美女;有时我会梦见李隆基在马嵬坡令高力士勒死杨玉环,她双眼紧闭,舌头从嘴里伸出来,再不复昔日的绝代风华。有时我也会梦见一些几乎不太识得的人,比如杜甫。我梦见他在乱后的曲江头行走,春日煦暖照人,而他却在偷偷为了破败的国家而抽泣,却又不敢放声哭。